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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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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的老屋,坐落在村子东头,被几棵高大的老槐树环抱着。青砖黑瓦,土坯院墙,院子里铺着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头,角落里的老枣树挂满了开始泛红的果子。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缓慢而安稳的节奏,与城市的喧嚣截然不同。隋玉被安置在爷爷精心收拾过的、最敞亮通风的东厢房里养病,窗棂上贴着旧年的窗花,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在土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事发后第一天,隋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意识被强行侵入的后遗症如同大病一场,他精神涣散,身体虚软得连坐起来都需要人搀扶。奶奶心疼得直抹眼泪,变着法地想给他做点好吃的,奈何他胃口全无,只能勉强喝下几口小米粥。爷爷则沉默地抽着旱烟,时不时走到厢房门口,担忧地朝里面望一眼。
隋清玄表现得异常沉默和顺从,但这份顺从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愧疚。
他没有像小时候回来时那样跑出去疯玩,而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屋。他不敢进哥哥的房间打扰,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或者院子里枣树下的石墩上,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草茎,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厢房里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每当奶奶端着水或者药碗出来,他都会立刻站起身,用一种混合着渴望和怯懦的眼神望过去,直到奶奶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一会儿,他才像得到特赦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他从不靠得太近,总是站在离床沿几步远的地方,垂着手,就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学生。
“哥,”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小心翼翼,“要……要喝水吗?奶奶刚晾温的。”
隋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被冒犯而产生的余怒,便难以持续。这终究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是他在这个家族里除了父母外最亲的平辈。他虚弱地点点头:“嗯。”
隋清玄便会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端起炕桌上的粗瓷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哥哥手里,动作谨慎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隋玉也尝试过想和他认真谈一谈,但每次刚提起话头,隋清玄的脸色就会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哀恳,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别不理我……不要再提了……”
看到他这般反应,隋玉只能在心里叹息,将后续的话咽了回去。他明白,那次的反噬和惊吓,对清玄的冲击可能不亚于自己。眼下,让他安心,让自己康复,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两三天,在奶奶精心熬制的米油和土鸡汤的滋养下,隋玉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可以靠着被垛坐起来,看看窗外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土狗,听听枝头的鸟叫了。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进屋里。隋玉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想试着自己下床,在屋里走几步。他刚挪到床沿,脚还没沾地,一直守在堂屋、仿佛有心灵感应般的隋清玄立刻就冲了进来,一脸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
“哥,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就在屋里走走,躺得骨头都僵了。”隋玉试图轻轻挣脱。
“不行!”隋清玄脱口而出,语气带着罕见的强硬,但马上又软了下来,带着恳求,“哥,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不能乱动。地上凉,万一再闪着怎么办?还是在床上歇着吧,要是闷了,我开窗户,或者给你念会儿书?”
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隋玉重新按回炕上坐好,又拉过薄被给他盖在腿上,动作细致,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隋玉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弟弟的关心是真切的,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担忧,但这关切似乎……太过紧绷,密不透风。他最终无奈地笑了笑:“好,听你的,不走了,你把我的书和作业拿过来,这几天估计拉下很多。”
或许,清玄只是被这次的事情吓坏了,过度紧张而已。他这样安慰自己。
又过了一天,隋玉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奶奶炖的鸡汤,他也只能喝下小半碗。看着孙子消瘦的脸颊,奶奶忍不住在灶间对隋清玄念叨:“唉,你哥这身子,光喝汤也不顶事儿啊,要是能有点更鲜亮、更开胃的吃食就好了……村头那条小河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小鱼小虾了……”
她本是随口一提,隋清玄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里还静悄悄的,隋清玄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快到中午时,他才带着一身水汽和泥点回来,手里竟真的提着一个小木桶,里面有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在活蹦乱跳,裤腿湿了大半,手上还有被水草划出的红痕。
奶奶又惊又喜,连忙接过木桶:“哎哟,你这孩子,大清早跑河里去了?水凉不凉?没摔着吧?”
隋清玄摇摇头,目光却急切地望向闻声从厢房窗户探出头的隋玉,眼神亮亮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被夸赞的期待。“河水不深,我看挺清的,就用簸箕捞了几下。”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去菜园摘了把葱。
下午,他又不见了。傍晚时分,他端着一碗熬得奶白、撒了翠绿葱花的鱼汤,还有一小碟用香油和醋拌的、极其爽口的凉拌马齿苋来到隋玉炕前。“哥,你尝尝,鱼是河里捞的,菜是田埂上挖的,都很干净。”
隋玉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汤和那碟青翠欲滴的野菜,又看看弟弟脸上尚未褪去的疲惫和手上的划痕,心头一暖。他接过碗,尝了一口鱼汤,鲜甜无比,野菜也清爽开胃。
“很好喝,菜也好吃。”他抬眼,对弟弟露出了病后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辛苦你了,清玄。”
那一刻,隋清玄的眼睛像是被瞬间点亮的星辰,璀璨得惊人。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贪婪地看着哥哥的笑容,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奖赏。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过于激烈的情绪,只轻声说:“哥喜欢就好,我明天再去看看。”
假期最后两天,这几乎成了定式。隋清玄变着法子地为哥哥寻觅新鲜吃食。有时是几颗酸甜可口的野桑葚,有时是一把嫩得出奇的荠菜,有时是费尽心思从河边芦苇丛里摸来的鸟蛋。他仿佛不知疲倦,将对哥哥所有的愧疚、不安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炽热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些具体而微的行动里。
奶奶看着小孙子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哥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私下里对隋玉说:“清玄这孩子,别看平时闷不吭声,心里头可疼你了。这回你生病,他是真着急了。”
奶奶不知道此事因何而起,但是隋玉看着弟弟忙碌而沉默的身影,心中的坚冰也在慢慢融化。他开始主动和弟弟说话,问他在河边看到了什么,问他怎么分辨能吃的野菜。隋清玄的话依旧不多,但每次回答时,眼神都是亮的,他会事无巨细地描述,仿佛哥哥的每一次垂询,都是对他莫大的恩赐。
张道士每天会从山上的道观下来,到家里给隋玉诊脉,调整药方。他看着隋玉日渐好转的气色和兄弟二人之间看似融洽的氛围,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有担忧,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叮嘱隋玉仍需静养,不可操之过急。
从表面上看,兄弟二人的关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亲密”。隋清玄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恐,他变得更加自然,也更加细致入微地渗透进哥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会抢在奶奶前面,为哥哥准备好一切需要的东西;他会记得哥哥每一个细微的习惯;他几乎包办了照顾哥哥的所有事宜。
然而,在这看似温馨和睦的表象之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从第一天到,每当夜幕降临,老屋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风吹过槐树的沙沙声时,真正的暗流才开始涌动……
隋清玄睡在隋玉隔壁的房间。他会先假装睡着,等到夜深人静,估摸着哥哥已经陷入沉睡,隋玉因为身体虚弱,这几天睡眠通常很深,他就会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进隋玉的房间。
他不敢点灯,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醒哥哥。通常,他只是搬个凳子,坐在离床几步远的阴影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动不动地、几乎贪婪地凝视着哥哥沉睡的容颜。
哥哥的睡颜很安静,呼吸平稳。在隋清玄眼中,这比任何东西都让他安心,也让他内心的渴望如同野草般蔓延。仅仅是看着,已经无法满足他那日益膨胀的、扭曲的依恋。
于是,他开始试探着,开始得寸进尺。
刚开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碰一下哥哥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被发现。
几天后,他的胆子大了一些。他会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握住哥哥的手,感受着那温热的体温,仿佛这样就能与哥哥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他能这样握着,一动不动地坐上好一会儿。
最后的最后,仅仅是握手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焦渴。在一个月光格外明亮的夜晚,听着窗外均匀的虫鸣,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山里夜晚凉,得看着点哥哥别踹被子。
他心跳如擂鼓,极其轻缓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身体僵硬地紧贴着床沿,与哥哥保持着一点距离。
哥哥的体温,哥哥身上那熟悉的、让他安心又迷恋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隋清玄几乎要激动得战栗起来。他拼命克制住想要更靠近的冲动,只是贪婪地呼吸着近在咫尺的气息,感受着这份偷来的、不该的相处。
每一天,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他就会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起身,仔细地将被角掖好,抹去自己留下的任何痕迹,然后迅速溜回自己的房间,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到了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细心周到的好弟弟。
他沉溺在这种双面人生里,一方面享受着夜晚偷来的亲密,另一方面,看着哥哥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日渐康复,对他越发温和信赖,一种扭曲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夜里,隋玉睡到半夜,感觉有些口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刚想动,却感觉到身边有些异样——被子里似乎比平时更暖,而且……手臂好像被什么压着。
他困惑地侧过头,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了枕边另一张熟睡的脸——隋清玄。
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就睡在他的身边,面向着他,呼吸均匀,一只手甚至还无意识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一瞬间,隋玉愣住了,睡意瞬间跑了一半。
“清玄?”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睡梦中的隋清玄似乎被这声音惊扰,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非但没有醒转,反而像是寻求热源一般,朝着隋玉的方向又蹭近了一点,额头轻轻贴上了隋玉的肩膀。
这个无意识的亲近动作,让隋玉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明白了之前那些模糊的感觉并非错觉。
他深吸一口气,稍微提高了声音:“清玄!醒醒!”
这一次,隋清玄猛地睁开了眼睛。对上哥哥在月光下震惊、困惑且带着一丝不悦的目光,他瞬间慌了神,所有的睡意烟消云散。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弹坐起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哥……我、我不是……我……我怕你冷,夜里风大,我……”
他急得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手足无措地抓着被子,那副样子,可怜又无助。
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的模样,隋玉心中那点因被侵犯隐私而生的不快,终究被更深的无奈和心疼取代。他想起清玄小时候也偶尔会因为怕黑或者做噩梦,偷偷跑来跟他挤一个被窝。或许……这次也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怕我冷?清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冷了会自己盖被子。”他顿了顿,看着弟弟簌簌掉落的眼泪,终是心软,温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样……不合适,也影响我休息。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知道吗?”
他没有严厉斥责,没有追问到底,只是划下了一条清晰却温和的界线。
隋清玄悬着的心,因哥哥语气中的宽宥而稍稍落下。他用力点头,泪水却落得更凶,是后怕,也是委屈。“我知道了,哥,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我就是……就是担心你,一个人睡不着……”他哽咽着,像个被轻轻放过、反而更加愧疚的孩子。
“好了,别哭了。”隋玉抬手,用指腹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快回去睡吧,明天奶奶还说要做槐花饼呢,你得帮忙。”
这安抚的动作和提及明天的寻常琐事,有效地平复了隋清玄的情绪。他吸了吸鼻子,乖乖地下了床,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哥,那你好好睡。”他站在门边,小声说。
“嗯,去吧。”隋玉看着他,月光洒在他脸上,目光温和。
房门被轻轻带上。隋玉重新躺下,望着糊着白纸的顶棚,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弟弟的依赖,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缠人。但他宁愿相信,这只是创伤后过度的不安所致,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
门外,隋清玄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松了口气。哥哥原谅了他。然而,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满足的渴望,并未因这次轻轻的告诫而消散。他贪恋那份温暖,那份亲近,那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老村的夜晚,依旧宁静。兄弟二人之间的这一缕微小波澜,似乎就这样在哥哥的宽容与弟弟的“乖巧”道歉中,悄然抚平。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院子里,仿佛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温馨的薄纱之下。只有那更深露重时,悄然滋生的执念,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暗自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