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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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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带着灼人的热度,蝉鸣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嘶喊着,为即将到来的中考奏响序曲。考场外,绿荫匝地,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焦灼。
隋玉站在熙熙攘攘的送考人群边缘,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那个清瘦的身影上。隋清玄背着简单的黑色书包,校服洁白,步伐却异常沉稳。他走到考场入口,像是心有灵犀般,忽然回头,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隋玉的位置。隔着遥远的距离,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隋清玄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说:“哥哥,等我。” 隋玉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直到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门洞阴影里,他才缓缓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臂。
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别太担心,小玉。”华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温柔的安抚,“清玄最近状态调整得很好,他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
隋玉“嗯”了一声,视线却依旧没有离开那扇门。他知道,这场考试对清玄而言,意义远不止于升学。那是弟弟拼尽全力想要跨越的沟壑,是通往他所存在的世界的唯一路径,是清玄孤注一掷的执念。那些深夜里从不熄灭的台灯,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演算纸,弟弟偶尔揉着太阳穴时眉宇间隐现的疲惫……这一切,都化作了此刻沉甸甸的期待与不安。
三天的考试时间,像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每一分每一秒都透着煎熬。隋清玄考完后,依旧话不多,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泄露了他的竭尽全力。隋玉没有追问任何关于考题的事,他只是默默地做了满满一桌清玄爱吃的菜,在他安静吃饭时,陪他看了一部他提过想看的科幻电影。无声的陪伴,是此刻最好的安慰。
等待放榜的日子,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终于,在一个闷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午后,隋清玄坐在电脑前,输入了准考证号。时间一秒秒流逝,他盯着屏幕,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隋玉站在他身后,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隋清玄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下,随即,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隋玉。
“哥哥……”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不易察觉的哽咽,滚烫的呼吸喷在隋玉的颈侧,“我考上了……分数线,刚刚好。”
那一刻,隋玉清晰地感受到了弟弟胸腔里传来的、如同被困许久终于破笼而出的幼兽般狂野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他皮肤灼伤的热度。他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席卷全身,他用力回抱住清玄,掌心在他单薄的背脊上重重拍了几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太好了!清玄!你真的太棒了!”
华月闻声赶来,看到相拥的兄弟俩和电脑屏幕上的成绩,眼眶瞬间就红了,喜极而泣。她当即宣布,要带两个孩子去欧洲旅行,既是庆祝清玄得偿所愿,也是犒劳隋玉在竞赛中的出色表现。
七月的欧洲,如同一幅被打翻的调色盘,色彩浓烈而奔放。阳光是融化了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古老的建筑、蜿蜒的街道和行人带笑的脸庞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面包香与淡淡的花香,编织成独属于夏日的、慵懒而浪漫的序曲。
他们的第一站是巴黎。走出戴高乐机场,湿润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坐在前往酒店的出租车上,隋清玄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隋玉坐在他身边,能感觉到弟弟身上一种难得的、松弛的好奇。
“妈,你看那边。”隋玉指着远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埃菲尔铁塔顶端,对坐在副驾驶的华月说。华月回过头,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眼睛很亮,她笑着点头:“看到了,真壮观。我们明天就去那儿。”
在埃菲尔铁塔下,游客如织。华月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拉着兄弟俩在不同角度拍照。“小玉,站直一点!”“清玄,笑一笑嘛!”她指挥着,试图将铁塔和两个儿子都完美地框进取景框。隋玉配合地摆着姿势,目光却不时飘向安静站在一旁的隋清玄。弟弟对这座钢铁巨物的兴趣似乎远不如对脚下咕咕叫的鸽子,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些不怕人的小鸟,眼神柔和。隋玉走过去,递给他一小包刚才在路边买的鸟食。隋清玄愣了一下,接过,小心翼翼地撒在地上,看着鸽子们围过来啄食,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一刻,阳光正好,母亲在不远处笑着拍照,弟弟难得露出恬静的神情,隋玉心里被一种饱满的、名为“家”的温暖充盈着。
沿着塞纳河畔漫步时,夕阳将天空和河水都染成了梦幻的橘粉色调。华月走在中间,一手挽着隋玉,一手想去挽隋清玄,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只默默跟在隋玉另一侧。华月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自然地收回,脸上依旧带着笑,指着河对岸的建筑介绍着历史。隋玉察觉到母亲那一瞬间的失落,心里微微发酸,他悄悄放慢脚步,与清玄并行,用自己的身体,无形中将弟弟与母亲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河水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家三口的影子,虽然不算完美亲密,却也有着流淌的温情。
在威尼斯的时光则像一场水上的梦。乘坐贡多拉时,水声潺潺,船夫哼唱着悠扬的意大利民歌。华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享受着微风和阳光。隋清玄似乎也被这种宁静感染,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微凉的水面。当小船经过著名的叹息桥下时,华月睁开眼,笑着说起那个关于爱情的古老传说。隋玉注意到,清玄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那眼神深邃得像脚下的威尼斯海水,带着一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专注。隋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转移话题,指着岸边一栋色彩斑斓的建筑问船夫那是什么。
旅程的高潮在瑞士的铁力士雪山。乘坐缆车缓缓上升,窗外的景色从青翠的草甸逐渐变为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巅。走出缆车站,一股凛冽清澈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是一个纯白无瑕的冰雪世界。华月兴奋地拿着相机不停地拍。隋玉转头看向隋清玄,弟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鼻尖和脸颊被冻得微红,似乎有些畏寒,悄悄靠近隋玉。
“冷吗?”隋玉自然地伸出手,将他冰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戴着毛线手套的掌心里,用力搓了搓。
隋清玄没有挣脱,反而更靠近了些,他望着眼前壮丽得近乎神圣的景色,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声音轻得像叹息:“哥哥,这里好像世界的尽头。”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隋玉,“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该多好。”
这话语里的独占欲让隋玉心头莫名一悸,但他很快将这归因于弟弟的孩子气。他笑着,用另一只手替弟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围巾:“说什么傻话,妈妈还在呢。而且,山下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等着我们。”
在罗马的许愿池前,华月拿出三枚硬币,分给兄弟俩。“来,按照传统,许个愿,背对着水池扔进去,愿望就会实现。”她笑着说,自己先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了愿,将硬币抛了出去。
隋玉看着手中的硬币,笑了笑,他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希望清玄能快乐起来。他随手将硬币抛入水中。
轮到隋清玄,他握着那枚冰冷的硬币,久久没有动作。他看了看微笑着的母亲,又看了看身边温和的哥哥,然后转过身,背对喷泉,用极低的声音,仿佛只说给自己听:“我的愿望,永远都不会变。”他用力将硬币向后抛去,硬币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了水中。
看着他异常郑重的侧脸,隋玉心中那丝忧虑再次浮现。
旅途中的夜晚也充满了家庭的琐碎温暖。在佛罗伦萨一家颇具年代感的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不佳,窗外陌生的异国街声和隔壁隐约的谈话声,让隋清玄在深夜抱着枕头,敲响了隋玉的房门。
“哥哥,”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柔软地耷拉着,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无助,“外面的声音……有点吵,我睡不着。”
隋玉看着他,哪里忍心拒绝,立刻侧身让他进来。那一晚,隋清玄心满意足地蜷在哥哥身边,呼吸着熟悉的、让他安心的气息,睡得无比沉稳。而隋玉,在黑暗中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充满了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忧虑。
暑假在这充满异域风情、家庭欢笑与潜藏暗流的陪伴中飞逝。回国时,每个人都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肤色和满满的行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或明媚或幽微的记忆。隋玉带着对“一家人”温馨时光的珍惜与满足,也带着对弟弟那份日益沉重的依赖的隐隐不安,踏入了新的学期。而隋清玄,则怀揣着在雪山之巅许下的、永不更改的执念,准备开始他高中生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