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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四章上 一场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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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镂空的大门不复存在,伴随嗡嗡噪声厚重的机械门缓缓打开。
这季节正是月季花开最盛的时候,每一朵都会散发出荔枝的浓香,然而曾经精心打理的月季被清空,取而代之是两排低矮常绿灌木。
季柏峥走出车库,这里正在扩建,占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玻璃温室,只有地砖上残留的模糊痕迹,能证明它过往的模样。
花池的喷泉已经停摆了很久,正中的雕塑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沟壑里沉淀着一层褐色的污渍。
雕塑母亲怀抱婴儿的造型,来自季柏峥出生那年季复海拍下的一张照片。
季柏峥还记得过去总有鸟儿在第二层的浅池上洗澡,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欢叫。天气晴朗的时候,一家人就会躲在花圃后,偷偷观察鸟群,他也总是第一个耐不住性子,叫闹着把它们吓跑。
而如今季柏峥环顾四周,死气沉沉的陌生。
“小诚!”
卓敏快步走下台阶:“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敏姨。”季柏峥冲她笑,任她牢牢抓着手往前厅走。
“太久没见你,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是不是又长高了…”她声音哽咽,上上下下仔细盯看眼前人。
季柏峥笑着望她。
“啊…”卓敏反应过来,“是我老了,佝偻了。”
季柏峥心中一酸,反握卓敏的手,轻声道:“人总会老的,但我眼里的您都是最好的模样。”
卓敏笑起来,眼角皱纹堆叠,她拍了拍季柏峥的手:“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两人穿过前厅和长廊,季柏峥目光扫过周围,卓敏尴尬地笑笑:“家里总来小孩子,很多东西怕碰坏了,你爸都让人收起来了。”
听见动静,连廊下小憩的季复海睁开眼,从躺椅里站起来。起身时膝盖撞到扶手,整个椅子因为撞击发出轻微“吱吱”声。
和卓敏不同,季柏峥对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也许季复海老了,但他的白发和皱纹激不起季柏峥丝毫触动。
“什么时候回市里的?”季复海问。
“上午刚到。”季柏峥说。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季复海似乎有些嗔怪,他走向沙发,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一路累了吧,快坐下。”
季柏峥在侧面单椅上坐下:“先去看了看妈。”
季复海有一瞬错愕,但常年的阅历使他掩饰得很好。
“我是想吃过饭,让老赵开车一起过去,”季复海说着挪近季柏峥身边,拿起一块点心递过去,“这个,我记得你很爱吃的。”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季柏峥说。
季复海动作微滞,轻轻叹气。
虽然嘴上说这么说,季柏峥还是起身接过,慢慢尝了一口。
季复海有些兴奋,他端过果盘:“再吃点水果。”
等得久了,果盘里切好的水果有些已经氧化,附着一层浅咖色。季复海提高声音:“卓敏,拿些苹果来。”
季复海抬手揉揉眼睛,在沙发和茶几上来回翻弄,一边说着一边眼角去看季柏峥。
“去哪儿了,总忘了放到哪去了…”
“找什么呢?”卓敏问。
“眼镜,我的花镜。”
季复海大动干戈地找到眼镜,又让卓敏帮忙调好电视。电视里是中秋晚会的重播,歌舞演员都在奋力展示,舞台灯光绚烂多彩一刻不停的变幻。
但热闹的画面却没有声音,屋里只能听到刀子划过果肉沙沙的响。季复海弩着嘴,笨拙地削起苹果。
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滑稽,他笑了笑试图找些话题:“太久没削过了。”
又说:“苹果糖少。”
季柏峥抬头看他一眼。
“体检时候血糖高,小谭医生说可以吃苹果,说这水果里苹果最适合我吃,纤维多,肠胃动力不足了还能帮助消化…”
季柏峥读出了话里隐晦的潜台词——父亲老了。也许正是到了年纪,才会演这么一出父慈子孝的剧情。
一段段厚厚的果皮坠落在桌面上,像一节节染红的短刀。封存的遥远记忆被刀锋划破,季柏峥那时候迷迷糊糊躺在母亲怀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勉强睁开眼…
刚过而立之年的季复海挽起袖子,一边和母亲谈笑一边手上熟练的动作着。
那时的果皮长长的、薄薄的,像一条华美的缎带,母亲会把它们捡起来,团成一朵带着甜味的玫瑰。
再后来没多久,季复海凭借岳家的东风,事业蒸蒸日上,而岳家却像被吸食干净的饵料,徒剩一具庞大的躯壳。
紧接着季景嵘就被领进家里。母亲被迫接受了这个外面的儿子,和她“破坏别人家庭”的身份…
“来。”季复海艰难地削好皮,小心地捏着两头往前送了送。
在他期待的目光里,季柏峥接过裸白的苹果,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季复海笑中有愧:“林波臣要来,他也该去看看他姐姐…”
话音刚落便听见孩子的哭闹声。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勉强推开门。
两个孩子都不算小,她一头漂亮的卷发被小孩抓得乱糟糟的,裤腿上两三个重叠的鞋印,很有些狼狈。年长的女孩见到卓敏,甩开女人的手,喊了一声姨姨就扑进卓敏怀里。
这个年轻女人想必就是小舅的新妻,季柏峥冲她点点头,指着她怀里男孩:“孩子多大了?”
“年底就满两岁了。”曲美阳摘下儿子的帽子,帮他擦脸。
季柏峥回看一眼缠着卓敏的小表妹,两个孩子只差了几个月。按理说,他应该叫一声舅母,只是对方看起来或许比他还要小上几岁。
他不动声色观察对面,对面人也仔细地打量他。
曲美阳的眼神,从季柏峥发梢扫到裤脚,又聚回脸上,真人比在照片里还要悦目三分。她看出季柏峥的顾虑,腼腆笑了。
“叫我美阳吧。”
跟在身后的林波臣听到两人的对话,提高嗓门斥道:“哪有这样叫的!”
曲美阳一惊,抱紧儿子赶忙让开。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能乱了规矩。”林波臣随手把果篮和红酒递给卓敏。
季柏峥笑了笑,眼尾扫过一对幼儿:“我知道,舅舅这里一向最有规矩。”
曲美阳尴尬地撇过脸。林波臣刚想发火,就见季复海眼神扫过来:“人到齐了就开饭,”随后转向卓敏,“去下面取瓶酒来,今天好好喝俩杯。”
曲美阳给儿子换过尿不湿,抱到餐桌边的儿童座椅,才起身去拉摔倒在台阶边的继女。
林波臣像是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冲季柏峥招招手:“那地方路远,快点吃完了,咱们早去早回。”
“那个呢?怎么还不下来?”季复海不耐烦地问。
“小嵘游泳累了,让管虹给他送了点吃的。”卓敏说。
季复海脸色沉下来,指着叫管虹的年轻女佣:“你去,让他下来,就说是我说的。”
管虹站着没动,卓敏拍了拍她肩膀,轻声说:“还是我去吧。”
不多久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声响。
“爸。”
季景嵘叫了一声,又和林波臣曲美阳打过招呼,随手逗几下小孩:“快长大,再大一点表哥给你买小马。”
曲美阳笑着开口:“他才几岁呀,你上次送他的玩具小车,都还坐不稳呢。”
“等有了小马,再给你建一片小马场好不好?”季景嵘笑着去捏孩子的脸。
林波臣抓住孩子的手:“快谢谢大表哥!”
说完又转向季柏峥,晃着孩子胳膊,掐细嗓音:“小表哥,给我们送什么呀?”
季柏峥看向林波臣:“没料到你们也会去祭祀,没有提前准备。”
又笑了笑,看向季景嵘:“哥可能不知道,市里建马场手续难办,不如就把车库那片空地腾出来,费用我出。”
季景嵘面色难看,他本是随口一说,现下反倒被架着下不来台。
“大外甥,来坐这儿。”林波臣面上也挂不住,他装作毫不在意拍了拍身边的坐椅,让曲美阳往后退出一个位子。
这时管虹端来几份牛尾汤,挨个放在桌上,递给季景嵘时她抬眼扫过桌对面,手下一颤撒了他一袖子。
“怎么做事的,看着点!”林波臣瞪她一眼。
管虹手忙脚乱抽出几张纸,季景嵘半条胳膊红了一片,却笑笑:“没多烫,换身衣服就好。”
“快去处理,”季复海皱眉发话,又叫来卓敏,“把这里弄干净。”
季柏峥起身跟在季景嵘和管虹身后。
管虹抬头看过来,季柏峥说:“把副驾的文件带来,顺便给他拿件衣服。”
季景嵘出声制止,管虹不做理会,转身即走。
“跟过来想做什么?”季景嵘收起斯文,脱下衬衣甩在一旁。他心里忌惮这个弟弟,却又嘴硬地揶揄,“不过是烫了一下,比不了你英雄救美留的疤。”
季柏峥笑一声:“你倒是消息灵通。”
“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柏峥在柜子里找出一管烫伤膏:“哥,我来帮你拿这个。”
季景嵘警惕道:“你会这么好心?如果你想问周小虎的事…”
季景嵘嘴唇翕动,笑一声轻道:“我只是帮忙找人…”他眼皮抬起又落下,“我早说过,你找了那样的人,爸不可能不对付你。”
季柏峥早料到他会撇清关系,只说:“我来找你做个交易。”
季景嵘低头涂药:“想不到你也有求着我的一天。”
“只要《盲舞》上映,我名下百分之十一的股份都转给你。你想清楚,切实利益和一时的斗气,哪个更重要。”
这时管虹敲了敲门,季柏峥接过文件递过去:“上映当天,协议生效。”
季景嵘抢过快速翻看,手里的股权转让协议对方已经签过字,这百分之十一,加上他手里的百分之七,他将一跃成为季复海之后第二大股东。
“当然也有附加条件,已经签约的所有相关工作人员,不得更改。”
季景嵘心脏剧烈跳动,诧异伴着狂喜,面上却不为所:“你开出这么好的条件,是为电影上映?还是为了你那个姘头?他们对你这么重要…那我可要仔细想清楚。”
季柏峥看一眼时间:“你说…我报警称这里有人□□吸毒会怎么样?”
季景嵘笑道:“可惜了,我在家可从来不碰那个,就算翻个底朝天,你也搜不到。”
季柏峥指节顶在口袋边:“现在有了。”
季景嵘猛地抬头:“你疯了?!这是在家里!”
季柏峥道:“既然看重这个家,又为什么在他汤里放料呢?”
季景嵘脸上抽动,半晌平静下来:“又是这一套,总说我手段卑鄙,你也不遑多让。”
他把文件在手里敲两下:“我留下了。”
季复海坐在桌前,他不发话谁也没动筷子,两个孩子被曲美阳塞了点心。见兄弟两人半晌才前后回来,林波臣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季柏峥拉开座椅:“太久没见,叙叙旧。”
季复海面前放上了一个小盅,季景嵘刚坐下,突然怒起来:“这个!拿下去!不是说了以后不用再做!”
在坐几人均是一惊,曲美阳为难地开口:“厨房给我炖的花胶,孩子刚才闹,怕碰洒了,就先放在那边了…”
“不就是被烫了一下,你也不用找他们晦气。”季复海面露不耐。
林波臣堆笑打圆场,其余人应和几句。季景嵘被父亲当众训斥,心中喜悦霎时无影无踪,只埋头喝闷酒。
“来,鲈鱼肚子上这块肉最嫩,还没有刺。”季复海小心地夹着一块鱼肉,放进季柏峥盘里。
“留给孩子吧。”季柏峥说。
曲美阳忙摆手:“他们还小,吃不了这个。”
季复海满意地笑笑,用筷子指着盘子:“快尝尝,趁热,凉了就腻了。”
“你吃不吃?不吃给我。”季景嵘借着酒劲伸手去夹。
季复海脸色沉下。
“小嵘这是喝多了,酒鬼一个,姐夫别和他一般见识…”林波臣笑着猛拉季景嵘胳膊。
似乎是感受到了不同往日的气氛,两个孩子在饭桌上哭闹不止。没有卓敏帮忙,曲美阳一人照顾两个着实有些吃力,她一个后妈,当着人的面不好一碗水端不平。
两孩子闹着要抢同一块带花样的米糕,谁也没到手,掉在盘子里溅了曲美阳一脸的酱汁。
“我来吧。”季柏峥绕过桌子,把表妹抱到身边。
他学着梁写林的模样,放柔声音逗她。
这孩子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难哄,没多久便安静下来,指了指桌那边曲美阳面前的虾球:“小诚,我想吃那个…”
听这小娃开口直呼季柏峥,一桌人都被逗笑了。
曲美阳惊奇道:“她倒是和你一点不生份呢,小孩子喜欢的人,一定心眼好。”
林波臣瞪她一眼,手指沾了点酒,探过身子“哦哦”叫着点在儿子嘴上,曲美阳眉头皱起,不等她动作,一只手伸过来,用纸巾把酒渍擦去了。
她一愣,躲开视线从季柏峥手里接过纸巾,低声道:“谢谢…”
林波臣被驳了面子,刚要发火,就听季柏峥笑道:“记得小时候,小舅也这样喂过我呢。不过今天这酒烈,还是喝这个吧。”
他把一杯果汁递给曲美阳,对方感激地笑了笑。
见他姿态放得低,林波臣倒不好说什么了。
季景嵘始终观察着几人,他终于放下酒杯,忍着手臂的疼痛,不停把蟹肉都剥出来,浸在姜汁里。
他两只手沾满腥味泛着油光,却眯起眼:“之前看不出,你挺会哄孩子,就没想过自己生一个?”
季复海心中一动,余光观察次子的表情。
季柏峥没抬头,他把盘里的芝士虾球和糖醋里脊分成小块,慢慢喂给表妹。
“哥不也没成家吗?我急什么。”
季景嵘像是犯了心悸,双眼失焦,一瞬之后又笑道:“家里又不讲究这个。”
“哥这么关心我,不如帮忙看看有什么好本子。”季柏峥语气诚恳。
“帮你的还少吗?你这几个月不在,公司里对你多有微词,你以为他们为何不敢翻到明面上来?”季景嵘说完,目光偷扫过季复海。
季柏峥面有愧色:“是我欠考虑,哥有心了。”
季景嵘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糟烂没处抖落。
林波臣察觉季复海脸色不对,忙开口道:“公司的事,干嘛带到餐桌上。”
季景嵘隔着林波臣,勉强把堆满蟹肉的小碗推到季复海眼前,却不见父亲有任何表示。
自从知道他想借机除掉季柏峥,父亲对他的态度就不似过去了。
季景嵘心里和膝盖伤处一样,隐隐作痛。今天一下水就感觉到了,这条腿怕是要废了,根本受不了一点冷。他心里的恨,因那份协议暂且压制,但父亲明显的偏爱,击穿了季景嵘的理智。
他突然笑着用手腕敲几下额头:“啊呀,怎么忘了,你又不喜欢女人,可怎么成家。”
这话一出,桌上人脸色各异。
最近外面一直有风声,说季柏峥找了个小演员,男的。
季景嵘又劝道:“大可以找个懂事的,结过婚在外面照样玩。不过可要注意,别再找那些不三不四的,还要家里操心…”
季复海薄唇紧抿,把杯子重重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