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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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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府的日子,对于安归而言,像是一场无声的、缓慢的溺毙。
他被安置在段君芜所居“芜苑”的一间狭小耳房里,紧挨着茶水间,终日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炭火的味道。工作倒也清闲,真的只是伺候笔墨——在段君芜看书、处理商铺账目时,在一旁默默地研墨,递纸,偶尔添茶倒水。
段君芜似乎对他这个“新玩具”失去了最初的兴趣,大部分时间并不理会他。有时会出门与一群纨绔子弟饮酒作乐,有时会在府中宴客,丝竹管弦,笑语喧哗,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传来,衬得他这方寸之地愈发死寂。
安归始终是那副样子。沉默,顺从,麻木。他穿着段府下人的统一服饰,料子比他自己那身旧青衫好了不少,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灰败。他低眉顺眼,动作轻悄得如同幽灵,若非必要,绝不发出一点声响,也绝不与任何人对视。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段君芜偶尔会“心血来潮”。
比如,在安归研墨时,他会突然开口,问一些看似随意的问题。
“听说,你姨娘生前,绣工极好?”
安归研墨的手没有丝毫停顿,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不堪重负的蝶翼。过了几息,才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线回答:“是。”
“可惜,去得早。”段君芜语气平淡,像是在评价一件古董的瑕疵,“留下你一个,在安家日子不好过吧?”
安归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那墨锭在砚台里划过的轨迹,似乎更沉滞了些许。
【虐心值+150。】
又比如,他会带着安归出门。不是去参加那些风花雪月的宴会,而是去视察段家名下的产业——织造坊、米行、码头。他会指着那些忙碌得如同工蚁般的工匠、扛着沉重麻包的苦力、还有那些因为算错账目或手脚不干净而被管事当众责打、甚至扭送官府的伙计,对安归说:
“看,这就是人间。”
“要么有力气,要么有脑子,要么有眼色。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像他们一样,挣扎求存,或者……像你安家那些不开眼的旁支一样,倾家荡产,滚出江南。”
安归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光滑可鉴的青石板路面,看着段君芜锦袍下摆精致的刺绣。他依旧不说话,但段君芜能感觉到,那死水般的平静下,有某种东西在缓慢地凝结,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冰冷刺骨。
【虐心值+200。】
【虐心值+100。】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敲打,如同水滴石穿,一点点地,试图凿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麻木外壳。
这一日,段君芜在书房作画。画的是江南烟雨,小桥流水,意境恬淡。安归照例在一旁伺候。
段君芜画到一半,似乎不甚满意,随手将那张价值不菲的宣纸团起,扔在一旁。他抬眼,看向如同背景板般立在阴影里的安归。
“过来。”
安归依言上前,垂首而立。
段君芜将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笔递给他,指了指画纸上那片留白的河面:“画只船。”
安归愣住了。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除麻木以外的情绪——一丝极淡的、猝不及防的愕然。他自幼失怙,姨娘去得早,在安家能识字已是侥幸,何曾学过绘画?
“不会?”段君芜挑眉,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嘲弄。
安归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
段君芜看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恶劣。
“也是。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些风雅事。”他收回笔,随手将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也团起,扔进了废纸篓,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无聊的消遣。“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
安归重新低下头,退回到阴影里。书房里只剩下段君芜重新铺开宣纸的细微声响。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那垂在身侧、隐在袖中的手,悄无声息地,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虐心值+300。】
过了几日,段府来了客人。是安归那位嫡母的娘家侄子,一个名叫李铭的年轻举人,也是安归那位嫡出兄长安荣的至交好友。李铭似乎并不知道安归在段府为仆,与段君芜在花厅相谈甚欢。
安归奉命去送茶点。
他端着托盘,低着头,脚步轻悄地走进花厅。将茶点一一放在桌上时,李铭正与段君芜谈论着今科进士的文章,言辞间充满了向往和自得。
“……听闻今科状元那篇《治国策》,深得圣心,笔力雄浑,见识不凡,真乃我辈楷模……”
安归摆放点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记得,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无人关注的庶子,偷偷躲在书房外听夫子讲学时,也曾做过一个关于笔墨文章、关于金榜题名的、遥不可及的梦。
那梦境早已模糊,褪色,被血与火、被罡风与绝望覆盖得严严实实。
此刻,却被这陌生举人轻飘飘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缝隙里,透出的是更为深沉的、关于自身命运沦落的悲凉。
他迅速收敛心神,将最后一块点心放好,躬身准备退下。
就在这时,李铭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个沉默的仆人,目光随意地扫过安归的脸,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愕和……鄙夷。
他显然是认得安归的,认得这个安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李铭没有说什么,只是那眼神,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仿佛怕沾染到什么晦气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侮辱性。
安归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以更快的速度,低着头,退出了花厅。
自始至终,段君芜都端着茶盏,悠然品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交汇,也没有看到安归那瞬间的僵硬和加速离开的脚步。
直到安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段君芜才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对李铭笑道:“李兄认得方才那下人?”
李铭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嫌恶,摆了摆手:“不过是我那姨母家一个不成器的庶子,顽劣不堪,被赶出了家门,没想到竟在段兄府上为仆,真是……污了段兄的眼了。”
段君芜笑了笑,没有接话,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
耳房里,安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窗外,是李铭与段君芜隐约传来的、关于诗词歌赋的谈笑声。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因为研墨、端茶而依旧干净,却注定与笔墨文章再无缘分的手。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肩膀没有颤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无边的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将他紧紧包裹,一点点,拖入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虐心值+500!当前进度:1600/10000。】
段君芜在花厅里,听着系统的提示,端起茶杯,掩去了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看,绝望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它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细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碾磨中,慢慢堆积而成的。
直到最后,连哭泣和愤怒,都变成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