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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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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黏稠而窒闷。雨水连绵不绝,敲打着瓦檐,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气,仿佛连心都能跟着一起发霉。
段府上下都因这天气显得有些懒散,唯独段君芜似乎兴致颇高。
这日,他并未出门,也未会客,只在芜苑的书房里,命人摆开了棋盘。上好的紫檀木棋盘,黑白二色的云子温润生光。
他并未邀请任何棋友,只是独自一人,左右手互搏。落子声在寂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高的韵律。
安归依旧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窗外的雨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沉寂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段君芜落下一枚黑子,封死了白棋一大片气眼,这才仿佛刚刚注意到安归的存在般,抬眼看他。
“会下棋吗?”
安归垂着眼睑,摇了摇头。动作机械,毫无波澜。
段君芜似乎并不意外,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也是。安家那样的门第,想来也请不起什么像样的夫子教你这些。”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更何况,你一个庶子。”
“庶子”二字,他咬得并不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安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安归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段君芜却似乎来了谈兴,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仿佛在回忆什么。
“说起来,安家那位嫡出的公子,你那位兄长,安荣……”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前几日似乎在百花楼为了个清倌人,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折了一条腿,如今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他转过头,看向安归,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你可知,你那位嫡母,如今是何等焦头烂额?四处求医问药,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却不见起色。你父亲……呵,怕是连看他一眼都嫌烦了吧。”
安归的身体,在听到“安荣”二字时,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个自幼便欺凌他、视他如蝼蚁、夺走他一切资源的嫡兄……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了。
可当段君芜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安荣的狼狈和安家的混乱时,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快意,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和……荒谬。
他曾是西狄皇子,是清虚宗弟子,如今,却是这江南富商家中一个连名字都快要被遗忘的庶子。而曾经高高在上、欺压他的人,也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这命运,何其可笑,又何其……残酷。
【虐心值+300。】
段君芜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仿佛真的在与他闲话家常:
“你离了安家,倒是好事。那般乌烟瘴气的地方,不留也罢。”
“留在段府,虽为仆役,至少衣食无忧,也无人刻意折辱于你。”他目光扫过安归身上干净的仆役服饰,和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却未曾动过的茶水,“比起你那位如今卧病在床、前途尽毁的嫡兄,比起你那位惶惶不可终日的嫡母,甚至比起那个对你不管不顾的父亲……你如今,算是安稳了。”
“安稳”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裹挟着糖衣,狠狠捅进了安归的心脏!
安稳?
在这仇人的屋檐下,如同行尸走肉般苟活,这就是安稳?
亲眼看着故国覆灭,亲身经历道基被废,如今连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出身家族也分崩离析,自己却在这仇人的“庇护”下,获得所谓的“安稳”?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让他呕吐的恶心感翻涌上来!比思过崖的罡风更烈,比寒潭的水更冷!
这根本不是安稳!这是羞辱!是将他所有的苦难和挣扎,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段君芜!
那双空洞了许久的桃花眼里,第一次,燃起了实质性的火焰!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被逼到极致后产生的、近乎疯狂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
他看着段君芜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却毫无温度的眼睛。
原来……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安家的一切!他知道自己那点可悲的出身和过往!他故意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将那些他试图遗忘的、属于“安归”的耻辱和不堪,血淋淋地撕开,然后告诉他——你看,离开了那些,你在我这里,得到了“安稳”。
这是施舍。
是踩碎了他所有的一切之后,施舍给他的一碗裹着砒霜的蜜糖!
【虐心值+1000!!】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
安归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在仇人搭建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出无比滑稽又悲惨的戏码。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麻木,所有的“心死如灰”,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段君芜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那剧烈燃烧的、痛苦到极致的火焰,并没有因为那高额的虐心值而流露出丝毫满意。他反而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有些厌倦了这突如其来的“生动”。
他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那几乎要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看来,你并不喜欢这份‘安稳’。”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也罢。”
他不再看安归,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随口一提。
“出去吧。”
安归僵立在原地,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他看着段君芜重新专注于棋盘的侧影,那背影疏离而冰冷,将他所有的痛苦和崩溃都隔绝在外。
良久,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踉跄着,一步一步,退出了书房。
门外,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眼角那终于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原来……
心死之后,还有更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