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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梅雨歇了,天气陡然闷热起来,知了在树梢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安归似乎又变回了那具行尸走肉,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他不再有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连那日书房里短暂燃起的荒谬与自我厌弃的火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烧灼过后的、冰冷的余烬。

      他依旧每日伺候笔墨,动作精准得像尺子量过,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段君芜不开口,他便如墙角沉默的青砖;段君芜吩咐,他便如最精密的器械般执行。眼神空茫,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包括段君芜。

      段君芜能清晰地“看”到,系统面板上的虐心值增长变得极其缓慢,甚至偶尔会停滞。安归像是彻底封闭了内心,将自己放逐到了一片无人能及的荒原。

      这并非段君芜想要的结果。他要的不是一潭真正的死水,而是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最终彻底崩毁的绝望。

      饵,需要换得更香,也更毒。

      这一日,段府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江南织造局的督办太监,王公公。此人权势不小,与段家生意往来密切,段君芜亲自在前厅接待,场面颇为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公公喝得满面红光,说话也随意起来。他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安归,对段君芜笑道:

      “段公子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连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都生得这般好相貌。”

      段君芜端着酒杯,目光淡淡扫过安归,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公公说笑了,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奴才罢了。”

      “诶,”王公公摆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咱家瞧着,倒是挺合眼缘。不若段公子割爱,让给咱家?咱家府上正缺个机灵点的人伺候笔墨。”

      这话里的意味,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王公公性好男风,在江南官场并非秘密。

      一瞬间,前厅里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被议论的、如同物品般的少年。

      安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只托着茶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死死攥着盘沿,泛出青白的颜色。

      段君芜没有立刻回答。他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目光在安归那僵硬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王公公,笑容不变,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随意:

      “公公既然开口,段某岂有不肯之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安归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段君芜!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一种迅速蔓延开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卖给一个太监?!去做那种……那种玩物?!

      纵然经历了国破家亡,纵然道基被废,纵然受尽折辱,他也从未想过,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这比杀了他,更让他感到耻辱!

      【虐心值+1500!!!】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地鸣响,数值剧烈跳动。

      王公公闻言,脸上笑开了花,连连道:“段公子爽快!爽快!”

      段君芜却话锋一转,看着安归那瞬间惨白如纸、瞳孔骤缩的脸,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奴才性子木讷,手脚也不算伶俐,只怕伺候不好公公,反倒惹您生气。”他放下酒杯,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惋惜,“况且,他毕竟是安家出来的人,虽说被赶出了门,到底还顶着个姓。若是传出去,说我段君芜将安家的少爷送与公公为仆,于公公清誉有碍,于我段家名声,也不甚好听。”

      王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有些讪讪地:“这……段公子考虑得是,是咱家唐突了。”

      段君芜微微一笑,举杯:“公公喜欢,是这奴才的造化。只是此事不妥,不如我另寻两个伶俐懂事的,明日送到公公府上,如何?”

      王公公虽然有些遗憾,但段君芜给足了台阶,他也只好顺势而下,重新堆起笑容:“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一场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厅内重新恢复了喧闹,推杯换盏,仿佛刚才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

      只有安归还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冻住了一般。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那一瞬间被当作货物般随意转让、几乎坠入最污秽深渊的恐惧和耻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久久无法散去。

      他看着段君芜。

      看着他那张谈笑风生、轻而易举将自己从悬崖边拉回,却又亲手将自己推出去感受那彻骨寒风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先是将他打入地狱,又在他即将彻底沉沦时,伸手拉他一把?
      是为了让他更清晰地感受那深渊的可怕吗?
      是为了让他铭记,他的命运,始终捏在这个人手中,连生死荣辱,都不过是他一念之间吗?

      【虐心值+800!当前进度:5100/10000。】

      段君芜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与王公公继续饮酒谈笑,神情自若。

      安归慢慢地、极其缓慢地,重新低下了头。

      只是这一次,那低垂的眼睑下,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种剧烈翻涌后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认命。

      他好像……真的累了。

      连愤怒和恨意,都提不起来了。

      原来,绝望的尽头,不是激烈的反抗,也不是麻木的承受。

      而是连自身的存在,都变成了一种可以随时被交易、被定义、被随手处置的……荒谬。

      他端着早已凉透的茶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嚣的前厅。

      门外,阳光炽烈,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却觉得,比那梅雨季的阴冷,更加寒彻心扉。

      十四

      夏末秋初,段府接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请柬。当朝首辅沈阁老六十大寿,广邀宾客。段家作为江南豪富,自然在受邀之列。段老爷年事已高,不便远行,这代表段家赴京贺寿的差事,便落在了段君芜肩上。

      消息传开,段府上下都透着一股兴奋。京城,天子脚下,首辅寿宴,那是何等荣耀与机遇。不少有头有脸的管事、甚至旁支子弟都绞尽脑汁,想在随行名单上占得一席之地。

      芜苑里却依旧安静。安归如同往常一样,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玉器摆件,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毫无干系。

      段君芜坐在窗边的榻上看书,阳光透过窗纱,在他月白的常服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翻过一页书,眼也未抬,仿佛随口吩咐:

      “收拾一下,三日后随我进京。”

      安归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看向段君芜,眼中是全然的不解和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

      进京?带他?

      为什么?

      他一个身份尴尬、近乎仆役的庶子,带去京城,带去首辅的寿宴?是觉得他在江南丢的人还不够,要带到京城,带到那些真正的权贵面前,再羞辱一次吗?

      【虐心值+200。】

      段君芜合上书,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怎么?不愿意?”

      安归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有选择的余地吗?从来都没有。

      “奴才不敢。”他低声应道,声音干涩。

      段君芜不再多说,重新拿起书,仿佛刚才只是决定带上一件寻常的行李。

      三日后,车队启程。段君芜的座驾是一辆宽敞华丽的四驾马车,内置软榻、小几,熏着清雅的冷香。安归与其他几个贴身小厮、护卫一起,跟在马车后面。

      离了江南水乡,路途变得单调而漫长。官道两旁景色变换,从稻田桑泽逐渐变为旷野丘陵。安归沉默地走着,脚底很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汗水浸湿了粗布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

      偶尔,车队会在沿途的驿站歇脚。段君芜会下车透透气,或与当地迎接的官员富商应酬几句。安归则和其他下人一起,忙着喂马、检查车辆、准备接下来的行程。

      他看到了与江南截然不同的风物,也看到了段君芜在江南之外,依然显赫的权势和游刃有余。所到之处,无人不敬,无人不捧。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与段君芜之间,隔着的是何等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身份、地位、力量上绝对的碾压。

      【虐心值+100。】
      【虐心值+150。】

      虐心值在旅途中缓慢而稳定地积累着,伴随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抑。

      这一夜,车队在一处规模颇大的驿站落脚。段君芜被当地知县请去赴宴,直至深夜方归。他喝了不少酒,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

      安归照例守在段君芜客房的外间,准备随时伺候。夜已深,驿站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里间传来段君芜低沉的声音:“倒茶。”

      安归敛目垂首,端着温好的茶壶走进里间。段君芜并未睡下,只穿着中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归将茶水倒入杯中,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正要退下,却听见段君芜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意味?

      “这一路,辛苦你了。”

      安归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段君芜。

      段君芜也正看着他,窗外的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少了平日里的冷硬,竟显得有些……柔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也敛去了惯有的冰寒,映着一点微弱的烛光。

      “等到了京城,”段君芜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安归死寂的心湖,“你若表现得好,或许……我可以考虑,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

      “……”

      安归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

      卖身契!还给他?!

      这意味着……自由?

      可能吗?

      这个魔鬼,会给他自由?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过后,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名为“希望”的火苗,竟然不受控制地,在他那早已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艰难地、颤抖着,闪烁了一下。

      尽管他立刻强行将这丝火苗掐灭,告诉自己这绝不可能,这一定是又一个陷阱,又一个更残忍的戏弄……但那一刻的悸动,真实得让他感到恐慌。

      【虐心值-500!】

      系统的提示音带着警告的意味响起。

      段君芜看着他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怀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希冀的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随即又迅速隐去。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下去吧。”

      安归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里间。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自由……

      这两个字,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

      他明明知道不该信,不能信!
      可为什么……心还是会因为这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剧烈地颤抖?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

      自由,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是离开段府?是摆脱“安归”这个身份?还是……能够有机会,向眼前这个给予他无尽痛苦的人,挥出复仇的刀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段君芜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最脆弱的地方。

      然后,将一枚裹着糖衣的、足以致命的毒药,放在了那里。

      接下来的路程,安归变得更加沉默。但他眼底那死水般的平静,却被彻底打破了。一种焦躁的、隐忍的、带着绝望期盼的矛盾情绪,在他周身弥漫。

      他时而会望着段君芜马车的方向出神,时而又会因为某个护卫无意间的打量而骤然紧绷。

      段君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视若无睹。

      京城,越来越近了。

      那承诺背后的真相,也即将揭晓。

      安归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看着前方那辆华贵的马车,仿佛在看一个通往未知命运的囚笼。

      而这一次,囚笼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让他恐惧又无法抗拒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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