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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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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9日
天气晴
就像是梦一样……可我想相信它是真的。
*
沉甸甸的黑夜压在头顶,唯一的光亮来自不远处的人。
祝屏手中提着一盏灯,火苗跳跃散发出暖和的光,他一袭红衣曳地,交领处翻折出玄黑内衬,远望上去仿佛是一弯凝固的火焰。
显然是被惊得不轻,祝屏一双眼瞪圆了看过来:“你怎么又来了?!”
然而丛叙此刻却无法回答他任何问题。
喘不上气,喉管像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勾住拉扯,痛得没法呼吸。他半跪在地,冷汗顺着脸侧往下滴,落在根本无法抑制的、颤抖的手指上。
他手中还半握着那把小刀,蜿蜒血迹爬满了整个刀背,他盯着滴滴答答往下落的血,突然间连放下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恐怖……
好痛……
是不是要死了……
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所有东西都化成了失控的躯体反应,周边好像筑起了一道墙,事物声音都被模糊,只剩那些过往围困着他——
刀剁下去的那刻,喷溅而出的鲜血温热又黏腻,霸凌者脸庞扭曲,他却分明听见了笑声。
真可怜啊,他们说,看看你的样子,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拳头一次一次砸下,那些脸已经血肉模糊,牙肉黏连的嘴依然在发出嬉笑,响尾蛇似的头发从身下慢慢爬满全身,眼前景象一黑,一变。
他双眼通红,看面前那个上了锁的柜子,喉管痉挛。
细节放大又放大,冥冥中发出嘲弄:
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对吧?
他浑身发抖,想抬手,却抬不起来,身体仿佛被冻僵了,整个人像躺回到梦里那副逼仄的棺材里,动弹不得
——浑浑噩噩不知道多久,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遥远得仿佛穿越时空,含糊,又轻柔。
“丛叙。”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体香,淡淡的草木气息,带着点坚果壳的涩甜,有点像小时候在街头吃那种被炒过的松子仁。
又有点儿像是在深秋被霜打过的枫叶,会散发出来的那种香。
视野里逐渐出现点点光斑,逐渐凝实,聚焦,汇聚成了一盏歪扭在地的手提灯。
祝屏正捧着他的脸,用垫着袖子的手掌仔细抹他脸上的血迹。
那只手纤细,在朱红缎料的衬托下白到几乎病态,还冰,冷得丛叙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清醒。
“这才多久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丛叙听他小声嘟囔着。
“嘘,别怕,没事了啊,没事了。”
他们一同陷在满地红枫和柔软布料中,祝屏扑过来时接了他半边身子的重量,没站稳,两个人就一起噗通跪了下来。
“重死了……”祝屏轻声抱怨,替他擦完脸后低下头,冰冷的手握上他的手腕,确切说,是握住了那只朱砂手镯。
刚从躯体化中缓过来的身躯霎时再次紧绷,丛叙来不及阻止,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刺啦灼烧血肉焦糊。
祝屏轻轻松松抚过手镯,半垂下眼,喃喃道:“终于拿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原先一直脱力的手突然反抓住了他的手腕,祝屏微怔,缓缓抬头,看清了抵在他脖颈旁的小刀。
很稳,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应激。
他抬头,对上丛叙的目光。
咫尺之间,两双同样深而黑的眼眸对视,不同的是,祝屏的眼眸像潺潺流动的溪水,清亮透彻,而丛叙更像结了冰的潭,警惕与怀疑皆藏于冰面之下。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冷静下来后的声线低哑,丛叙在短暂的崩溃后却忽然由衷后怕,“可你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熟悉我。”
祝屏语塞:“呃,那,那是因为……”支吾好一会儿都说不下去。
丛叙握刀的手更紧了,指腹嵌进刀刃:“我们以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我没有记忆?”
祝屏眨了好几下眼,慌乱地抬手又不敢动:“你别,别激动,我只是想帮你……”
陷在刀里的皮肉渗出血迹,丛叙无知无觉:“你为什么对朱砂没反应,为什么想要我的手镯?”
祝屏眼中的慌张几乎要溢出来:“别动别动,你又要流血了!”
如果,如果都是有目的的呢?就像萧家一样,就像,像他以前经历的那样,以为是温暖的拥抱,实际都是假的,都是有目的的。
那这一切又什么意义?这些温情他宁愿不要,他宁愿什么也不要!宁愿孤孤单单一个人活着,也比在脖子上栓锁链自欺欺人的好!!
他只是想好好活着有什么错?!
丛叙脑袋嗡嗡作响,应激卷土重来,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愤恨近乎要把他压垮,他在苦痛中咬着牙问:“你到底想干什……”
“因为你受伤了!你流血了!我要给你上药!!!”
吼声霎时盖过质问。
始料不及的答案让丛叙大脑瞬间空白,眼睁睁看祝屏一把夺过他手中那把刀:“因为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会等我,结果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来怪我!!”
刀被猛地一扔,哐当一声丢在了远处,祝屏两眼通红地揪住他的领子,气到浑身发抖:“我就是见不得你这样!你还自残!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傻子!我……”
乌发红衣的少年忽然哽咽了一下,又用更响的声音吼:“我就是想抱一下你!!!”
话落,他猛地推开丛叙,站起来转身就蹭蹭蹭走了。
红枫林重新恢复宁静。
凉风轻拂,枫叶发出 “沙沙” 的细响,几片枯叶脱离枝丫,打着旋飘落,手提灯被主人遗忘在地,灯内烛火跳动,暖黄光线透过油纸漫开。
丛叙一动不动盯着那光,片刻后,垂下眼,吐出一口浊气。
真狼狈啊,他漫无目的地想。
怎么每次见他都是在一个糟糕又失控的状态下?
应激和情绪爆发后的虚脱实在无法支撑大脑去思考这种问题,丛叙索性就地发了会儿呆,好一会后才慢吞吞要起身,但刚动弹了下就“嘶”了一声。
手指上的创可贴早已不知飞哪去了,伤痕横贯指背,指腹豁开了口子还在渗血,更别提手背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擦伤。
下巴上的淤青也还没好全,肩膀估计已经不能看了,稍微动作就是一阵刺痛,丛叙无可奈何地坐在原地。
但他没有坐多久,树林间再次传来沙沙声,祝屏绷着脸,出现在视野之中。
暖光映亮他们之间的道路,红枫暗艳的轮廓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叶片霜露滑下,落在肩头,清冷一片。
两个人一时都默不作声,他们对视良久,半晌,丛叙轻声道:“对不起。”
是他迁怒了祝屏,抛开朱门突然出现和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语行为,对方实打实救过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把刀架对方脖子上,哪怕对方可能也是鬼……鬼未必就要比人更可怕。
风过林梢,灯影轻轻晃,油纸发出极轻的簌簌声,烛火的暖意驱散了寒凉,光晕所及之处,连黑暗都变得柔软。
“我很抱歉,如果这对你造成了伤害,我会尽我所能弥补你,”丛叙尽力条理清晰地组织语言,“我这几天被鬼缠上了,可能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偷偷看我的东西,它似乎想置我于死地,屡次对我发难。我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刚刚应激了,对不起。”
片刻宁静后,祝屏在他面前半蹲下,衣袖垂落如盛开的花瓣在地上层层叠叠。
“刚刚我就发现了,你身上好几处伤都在冒邪气。”
暖光照亮苍白手掌上托着的木罐,丛叙接过,旋开盖子后发现是墨绿的脂膏,他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艾草味,和祝屏身上的气息缓缓重合。
“看在你态度好的份上,原谅你了。喏,这是药膏,涂上去就好了。”
乌发红衣的舞者抱臂,撇着脸不看他:“这个药是鬼域特有的,人也可以涂……”
顿了下,他又扭头拿回木罐,右手一抬,远处落在地上的小刀倏地飞回他手心。
他趁丛叙愣神间,抬手,干脆利落往自己露出的小臂上用力一划!
“你干什么?!”丛叙眉心一跳,想也不想攥住祝屏拿刀的手。
两只同样冰凉的手交错,祝屏愣了下,丛叙拉过他的手臂一看。
一条口子横贯在皮肤上,但皮肉里面却没有血,仅仅只是苍白的皮肉而已。
“这个,嗯,不会伤到你。”祝屏含糊道,挣开他的手,捻了药膏抹上伤口,仅仅几秒皮肉就已愈合得光滑如初。
丛叙抿唇。
祝屏大概是被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整出阴影了,怕他不信,还要特意展示一下。
“谢谢,”他沉声道,“但,不要用自己做试验,好吗?”
祝屏眼睛登时一亮,下意识靠近又生生止在半途,只好隔着一段距离歪头看他:“你相信我啦?”
丛叙垂下眼,慢慢将药膏涂在手上各处,掌心温度伴着灯的暖光渐渐回温,艾草香溢出点滴静谧与安然。
“我不会再拿刀指着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