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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符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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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感与黑暗不过短短几秒,甫一落地,丛叙眼前就多了一只手。
柔软的手掌轻轻覆着眼皮,等他的眼睛不再刺痛,祝屏才将手拿开。
“我们到啦。”
好像只是几步路,就从昏暗的寺庙来到了这。
丛叙跟在祝屏身后,缓缓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也明白了为什么祝屏要替他挡光。
太亮了。
千百道金线在空中纵横交错,其下悬着无数红灯笼黄灯笼,鎏金的灯穗如触手张开,在半空蠕动,像是会发光的水母,将青砖大道映得如同熔金淌地。
各类建筑群陈列在这片区域里,木顶青砖,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中又有朴实无华,两种风格融合得恰恰好。
——“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
丛叙小时候听鬼故事听得多,文言白话古代现代什么都听过一些,其中《罗刹海市》留给他的印象无疑最深,以至于,他想象中的鬼域是黑石砌城红瓦覆顶的。
然而鬼集却恰恰相反。
他们步入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两侧有小摊也有店铺,亭台楼阁高墙栏杆,翻涌的海浪声时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
丛叙看了很久都没看到河流小溪什么的,仔细倾听一会后,他抬头望天。
菘蓝天空从金线与灯笼的缝隙中露出一角又一角,一块又一块,白灰的云层在其间缓缓流动,每一次翻腾,都像浪涛与浪涛碰撞。
这不是天空,而是“海洋”。
哪怕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建设,丛叙的脚步还是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红袖缓缓从指尖溜走,一小会儿的走神,下一刻他就被路人撞了肩。
一低头,丛叙就和一双空洞的眼睛对上视线。
撞他的“路人”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平滑,罩在脸上却根本没有五官起伏,只有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在面具缝隙中打转。那双眼珠上下左右移动着,最后盯住他,片刻后竟然泛起了一丝惊恐神色,唰地走了。
没有腿,飘走的。
丛叙一颗心尚且还没提起来就又落了回去,他按了按脸上的面具。
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反而有点疑惑和好奇。
那只鬼是在……怕他吗?
“怎么了?”
祝屏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走出几步以后才发现丛叙没跟上,急忙折返。
“发生什么啦?你没事吧?”
他凑近检查了下丛叙的面具,又想围着丛叙转个圈检查,被丛叙按住。
“我没事,只是在想这里确实很奇特。”
不光是物种,还有地理位置。
丛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发问:“这里的天是海吗?那海会是天空吗?你说鬼域是生与死的交界地,那它是在哪个位置?是不是也有西游记里的天庭和地府?而鬼域就是在它们之间?那又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地方?”
“……”
祝屏扭过头,一脸空白地和满眼都是对知识渴望的人对视。
“你慢点问,”良久,祝屏扶额,“我头晕。”
越往里走,街道越是熙熙攘攘。
头顶时不时飘过几道白影,看过去时只能望见漂浮远去的背影;红衣的缢鬼用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垂着长长的舌头,每走一步,舌尖就会滴下一滴红黑血珠,血珠砸在道路上发出刺啦一声,又很快消失在淌着金光的路上,就像是被路“吸收”一样;街角阴影里偶尔钻出几只虎头人身的怪物,青面獠牙,铜铃大的眼睛透过面具泛着红光,拖一根布满倒刺的铁棍走动。
路过一棵槐树时,丛叙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树上传来,抬头,只见一个女人坐在树上,面具洁白,红唇却艳得滴血,张开口时,分叉的舌头探出,婉转歌喉自深处而出,但她的下半身却是粗壮的蛇尾,稳稳缠着老槐树的树干。
祝屏拉着他经过时,女人的头几乎是贴着他们过去的,但丛叙只是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祝屏拉着他的手腕,就像是初入鬼域时那样拉着,冰冰凉的触感从腕部传来,却有某种安定的力量。
丛叙索性收回注意,听祝屏说话。
“我听说到的是,鬼域确实是在一片‘海’里,但这个海也没名字,我们姑且叫它‘无名海’好了,”祝屏解释,“鬼域的天就是无名海的海面,而海面之上则是另一个地方……一个传说里的地方。”
相传天地间有一桥名唤“死生”,一端连地府鬼门关,一端连仙界天门,其下无名海包罗万象,其上虚妄川藏一切幻梦,而人间则在死生桥之外。
人死则入鬼门,飞升则踏天门。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天门关闭,死生桥塌,凡人成仙的唯一途径被断,不甘之人不肯入地府,只能日复一日徘徊在断壁残垣上,最终绝望地落入无名海。
那些无穷无尽的怨憎恨化作了特殊存在的聚集地,也就是如今丛叙所在的鬼域。在鬼域有有许多漆黑的模糊带,一步踏错,或许就会进入某个邪祟的地盘,但这里也有处于混沌地带的鬼集,而鬼集中,没有什么是无法交易的。
祝屏咬字很清晰,但尾音总是含糊,在说这些时反而有种说书人的叹息感。
不远处有个被腰斩的厉鬼拖着半截身躯爬行,面具下五官因剧痛而狰狞,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惨嚎,带着腐肉腥气朝他们的方向蠕动。
祝屏淡淡瞥过去一眼,不动声色带着丛叙转向,没让听传说听入迷的人看到那些反胃的东西。
“这就是我知道的部分,”祝屏叹了口气,“你再问下去我就只能胡编乱造啦。”
丛叙其实还有点意犹未尽,但也只是点点头。
祝屏看他:“扒拉着我问这么多,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兴奋,我还以为你怕鬼呢。”
丛叙坦然承认:“我确实怕。”
祝屏一下睁大眼:“你怕?那你还问?刚刚那么丑一个东西路过都没见你抬一下眼,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因为你在,我才不怕。
丛叙顿了下,像是在咀嚼即将脱口的话,片刻后缓缓道:“我怕的是小时候听的鬼故事里的那些鬼,又不是这里的鬼。”
“什么?”祝屏登时来了兴趣,“什么鬼故事?”
“比如说晚上在森林里迷路,就会遇上一只山间妖鬼……”
【丛叙】
熟悉的声音贴着耳朵一闪而过,丛叙猛地回过头。
“怎么了?”祝屏一脸迷惑。
丛叙眉心微拧,眼神一瞬间沉下去:“你刚刚,有没有听到谁在叫我?”
祝屏四处打量:“啊?没有啊,谁在叫你?”
丛叙抿紧了唇,快速扫视一遍周围的环境。各路妖魔鬼怪出现在街道上,或怨毒或凶悍或狡黠,百鬼夜行,但并没有他非常熟悉的那个身影。
反复确认良久,丛叙才低声道:“可能是我听错了。”
但接下来分享故事时,他仍分了一丝神给周遭。
冷风卷起了地上的枯叶和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东西在轻轻搔刮着人的神经。灯笼依旧红得发烫,脚下路金碧辉煌,但在某些街道的角落处、阴影处,有无数双闪烁的眼睛,无数张扭曲的脸庞。
它们统一地注视着一个方向,直到红衣迤逦、金饰加身的人若有所感地望过来,才齐刷刷消失在那道视线之下。
“两位客官请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丛叙看过去,发现是几步之外的一个小摊,摊主一身上等质感的白衫,却顶着一个狐狸脑袋。覆盖在面具之下的眼睛泛着绿光,见他们回过头,身后九条蓬松的大尾巴甩了甩。
“我见二位步伐闲散,面色恬淡,想是来逛咱们这的鬼集,不知可有兴趣来瞧瞧我的货啊?”
丛叙还没回答,眼前却刷地拂过大片乌发,祝屏已然在对方出声的那刻站到摊前。
“好呀,给我看看你的货。”
分辨不出话里的情绪,丛叙以为是祝屏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法器。
但摊主却看得清楚,倾身过来的祝屏面上没有一丝笑,至少那露出来的、美得毫无瑕疵的半张脸上毫无表情。
“要是货不好,”来人轻声细语,声音压得几乎只剩唇语,“我就扒了你的狐狸皮。”
摊主一个激灵。
“什么东西?”丛叙跟着走过来,只见不大的摊面上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首饰兵器器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大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瓶罐。
“啊,咳,客官看一看啊,我这什么都有!有三千年的首饰,上古战场的刀剑,还有孟婆汤呢!”摊主一脸谄媚,“客官想要什么?”
祝屏直截了当:“玄门法器,你有吗?”
摊主:“诶呦那可就多了,您让我数数有……”
“符箓有吗?”
“当然!”
摊主转过去掏东西,祝屏侧身,丛叙微微低头听他耳语:“符箓算是玄门里最常用的法器,有很多都是早早制好的,不需要什么基础就可以用,我记得以前凡间也有很多普通人使用。”
丛叙点头,祝屏考虑得很周全。
“诶,在这呢!”
面前展开一排符,黄麻纸边缘裁得齐整,符纸上方正中钤一枚朱红大印,印泥饱满,自有灵气。
但当丛叙看清上面难以辨认的“鬼画符”时,瞳孔微微一缩。
歪七扭八的字符,和之前神婆给他的、最终在公交车上救了他一命的红纸包上的符文,竟然格外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