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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对峙 ...


  •   这天是周五。
      文映轩七点半才下班,天已经很黑。G市今日寒意森森,楼门口那片巨大水泥地狂风大作。从早到晚,风平等地攻击每一个横穿其中的人。
      文映轩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待到八点才下车。
      在约定的小花坛处,他看见一个黑衣牛仔裤的身影。来人还带着一顶鸭舌帽。
      文映轩远远喊了一句:这里。
      对方抖了一下,对他抬起帽子下的脸。苍白,消瘦,眼神中带有一种惊疑不定,仿佛对真的在此处见到文映轩感到无限震惊。
      文映轩眼神都没在对方身上停留,只说:就在这走走吧。
      他也没等对方答应,返头往楼后面走去。

      黑影跟在他身后大概四五米处。行至这个院子行人罕至的角落,文映轩特意放慢了脚步,等着黑影拉短距离。
      见黑影也减缓了速度,文映轩甚至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怎么?不是你约我出来的么?
      四下无人,对方似乎平静了点,他说:我没想到你会答应。
      和看起来略微僵硬的肢体不同,他的眼神黏腻而强烈,反复流连在文映轩的脸上甚至身体上。文映轩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其实非常兴奋。
      这是他很熟悉的一种觊觎的神色。
      纵使已经熟悉到可以漠视,依然让他一阵恶心。
      文映轩没回答他。
      他只说:你可以说了,约我到底想干什么。
      袁牧凑近他说:你先告诉我一下为什么答应来了。
      文映轩拉远了一点,说:你不是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他冷笑了一声,说:所谓的关于我的秘密。

      袁牧和文映轩认识的时候,文映轩才22岁。但共事没多久,文映轩就发现,他可能不是现在才认识自己。
      他对文映轩大学时的一些事情反常的了解。
      他的借口是自己有一个好朋友在文映轩那一届,所以对校况常有耳闻。
      但其实文映轩的大学生活非常低调。从不主动社交。甚至经常都不住校。
      只是文映轩的特质几乎藏也藏不住。就好像他有次被迫参加过校园音乐节做钢琴伴奏,之后就以“哪里来的禁欲系美男子”为名被校园论坛讨论了几轮。
      这种莫名其妙的特质,即便瞬间闪亮后隐入人海,依然能让一类占有欲爆棚的疯子,从一大堆人里两三个回合就准确挑出他。
      从小到大,他反复经历过类似流程。
      这造成他明察秋毫火眼金睛。袁牧的非分之想在此之后有过一阵隐匿的蛰伏期。但文映轩看他只觉洞若观火。甚至在工作会议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偶尔投来的眼神,都在应证着文映轩的感觉。
      别人大概不会懂,但是文映轩懂。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大概率不会错。
      只是文映轩也并未当一回事罢了。

      很难有人让一个习惯被爱慕,并被迫面临复杂家庭变故的男孩对于一切觊觎的目光都保持极度的警惕。
      反正文映轩确实是做不到。其实曾几何时,他对活着这件事就是十分心不在焉的。
      是以他和袁牧做过好一阵看起来还算和睦的同事。
      文映轩开始警惕,是因为后来袁牧的跟踪行为发展到十分夸张。家里的监控录下了对方在门前和窗下百般踯躅的样子。
      那会儿文映轩还和母亲住在一起,城西那边的一栋洋房。

      有一点其实叶润生和家里人一直有点误会,文映轩并不是因为袁牧才注重监控系统。事实上他本身对监控的概念就超过了一般人。
      说来荒谬,这首先是因为陈丽的死。
      陈丽死在一条没有监控的小路上。
      文映轩一直觉得,如果这条小路有监控,也许凶手不会把这里选为作案地点。
      此事带着惨烈让文映轩间接意识到了监控的必要。
      不过,文映轩其实不懂袁牧到底想得到什么,相比有些人,他那时并未对自己有过分露骨的性骚扰。虽然他应该意淫过自己自己千万次——这种意淫本身就藏在他错乱狂热的态度里。
      在此刻冰凉凛冽的风中,文映轩亲口对袁牧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就像在问你晚上喜欢吃什么。
      袁牧起初有点疑惑,显然文映轩的松弛令他意外。
      但错愕过后,他很快投入这个能够开口的机会,露出一种“你我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说:你觉得你人生的最大秘密是什么?

      人生的最大秘密。
      一个多么广阔并且发人深省的课题。
      袁牧喜欢起这种高调,和他在职时候的稿件异曲同工。
      文映轩在心里吐槽:对此我可以有太多的话说。
      他甚至可以反问袁牧:你指哪一个方向的?
      但他面上只是笑了笑,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袁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宛如勒索电影里的,略微疯狂的笑容,非常僵硬而刻意。
      文映轩用冰凉的眼神看着他,淡淡的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袁牧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其实喜欢的是一个幻影。或者说,七年了,我依然觉得看不清你,比如这种时候,你就仿佛显得特别虚伪、苍白、让人不解。
      文映轩心想:说的没错啊。
      他无情地想:难道你还妄想了解我。

      文映轩没有说话。
      前方左右,华灯初上,他白皙好看的脸在冬夜的风里,美得带一点诡异和萧瑟。
      袁牧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迷恋你吗?因为你冷静,神秘。而且是一种显然什么都经历过的神秘。除了……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文映轩:除了那天晚上,你从那间别墅里冲出来。然后脸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崩溃。且身上还有血……
      纵使灯影暗淡,但是袁牧还是觉得,文映轩的神色变了,或者说,他的整个气场变了。

      袁牧感到一种焚心蚀骨的兴奋。来自面前这个大部分时候都不疾不徐的人。
      在他漂亮淡然几近冰清玉洁的外表下的一切涌动和情绪翻滚,都让自己兴奋。
      袁牧不由话多了起来。像终于撕开内心的桎梏。
      “我知道那个夜晚一定有什么秘密。只有你才知道的那种。因为你在大雨之中站了五分钟又回去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有好几辆车开到你家楼下。”
      袁牧感觉文映轩的状态已经镇定了下来,好像距离方才那种气场的释放又内敛了很多。
      他有点遗憾。
      就像他后来看见文映轩再次下楼,戴着口罩和帽子,路灯下根本看不出五官和表情。他很失望,他是那么渴望在这张脸上看见无措、彷徨、惊慌,就像他本能地知道这张脸厌恶这些情绪,它会使尽各种力量维持自己的不动声色,也确实轻易不会有任何裂缝。

      文映轩说话了:又怎么样?这算是什么秘密吗?
      他边说,边往前走。这是一段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路,被连日来的雨水弄得泥泞,旁边有看不清的类似施工基地的存在,不远处是住宅楼的万家灯火。
      袁牧跟着他,他不熟悉地形,又有点激动,走得就是跌跌撞撞。
      文映轩依旧淡淡的:还是说你们这种人就是那么变态,就喜欢看我各种强烈的反应。
      袁牧有点张口结舌:我们……
      文映轩在一盏路灯前转过身来。他的脸映在灯影里,线条俊秀但神色晦暗。
      文映轩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很特别,或者你对我的了解独一无二。
      他说:并不是,或者说像你这样疯狂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们都像那种有怪癖的变态,见不得我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帅哥。
      其实这段话的措辞让文映轩自己有点想笑。
      但是对袁牧很有效果。
      袁牧的表情闪过懊恼,继而变得复杂而阴翳。
      他深沉地说:他们也都知道你这个秘密么?
      文映轩想:他还挺冷静。
      他淡然道:没有秘密,只有臆想。

      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根据天气预报的说法,晚上会是通宵的中雨。
      不过——他说——我不会告诉你那天发生了什么,你既然好奇心这么重就应该抓心挠肺地活着,在每个深夜都为此辗转难眠。
      文映轩说得很慢,很稳定。他略带寒意的音色,穿过夜色里的灯影、彼此呼吸的白雾,像那种划出一道抛物线再清晰落在冰面上的石子声。
      袁牧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说:你不承认也没有用。
      文映轩看着他。听他说:你母亲应该就是你杀的。

      这话的出口好像打开了他又一个什么阀门,他的兴奋度徒然上了又一个台阶。
      他说:因为你当时在哭。且你的身上有血。我看得很清楚,你的衣服上都是血。你的表情很崩溃,也很懊恼……
      跟踪你这么久,我从来没见你那么崩溃过,但是你崩溃的样子真的让人转不开眼睛。当时我看到就在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么让我牵肠挂肚的人了,你牢牢抓住了我的心,各个方面都完全符合我的需求,即便你犯下这样的罪孽也没有关系……
      毕竟你妈也促成了你混乱的青春。身为一个通灵者的孩子,你多年来应该也不堪其苦吧,我理解你,我真的懂你的崩溃,你的家庭碎裂,父亲出走,你还得努力帮母亲维持优雅体面的形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文映轩感觉有风吹过自己的头顶。
      在逐渐亮起来的城市上方,是深蓝色的夜空。因为污染严重,于是夜空也能看得见云的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凛冽而清新。有点像快下雪前的味道。
      像很多南方城市一样,G市下雪前基本都是下雨,大家沉浸及追捧雪色,很少有人注意雨的前奏。
      文映轩会注意到,因为儿童时代他无法理解雨和雪本质是同一种东西。所以下雪对他来说常带有反转的节奏。
      那时他很喜欢下雪。是冬天里罕见喜欢的事情之一。
      和杨冰一样,因为陈丽,他对雪之后就再难有天真烂漫的情愫。
      甚至现在的冬天,他会把地暖开到很高,他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一线机会,重拾那个雪夜仿佛滴水成冰的触感。
      现在,雨变大了,大起来的雨打湿了他的额发和睫毛,文映轩抹了抹脸,恹恹地想:真的好烦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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