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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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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琼华尽碎,已是百年前的旧事。
如今,萧雪涯栖身于凡尘俗世最不起眼的一隅,一座漏风的破庙,勉强遮头。灵脉寸断,仙骨成尘,昔日翻手云覆手雨的仙门至尊,如今不过是个比凡人更孱弱几分的病秧子。连这具残躯,都需得靠着每日一碗苦涩汤药,才能勉强压下那深入骨髓的旧伤与反噬带来的钝痛。
今夜雨疾风骤,庙外电闪雷鸣,惨白的光一次次撕裂黑暗,映亮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他坐在篝火旁,火光跳跃,却暖不透他周身一丝一毫的寒气。指尖摩挲着一枚早已失去光泽、遍布裂纹的玉珏,触手冰凉。
百年前,幽都深渊之畔,万魔恸哭。他将九九八十一根诛神钉,一根一根,亲手钉入那人的胸膛。玄铁钉身没入血肉,吞噬神魂,那人却只是笑,唇边不断溢出的暗色血液也掩不住那笑容里的疯狂与怨毒。
他说:「萧雪涯,下次见面,我会把你一寸寸剥皮抽骨,炼成长明灯油,就放在我床头,日夜看着。」
那声音,犹在耳畔,淬着深渊最冷的冰与最烈的毒。
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几乎同时,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倒灌而入,瞬间扑灭了本就微弱的篝火。
黑暗中,一个沉重的东西跌倒在门槛内,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立刻弥散开来,盖过了雨水的土腥。
萧雪涯指尖的玉珏无声收紧。他没有动,只是在下一道闪电亮起时,看清了那倒在泥水与血泊中的身影。
墨色的袍服破碎不堪,被血与雨浸透,紧紧贴在挺拔却此刻显得无比狼狈的身躯上。长发凌乱地铺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失了血色的薄唇。即使昏迷不醒,即使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股属于深渊的、霸道凛冽的魔息,依旧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周身,只是混乱不堪,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搅碎。
殷无极。
除了他,这九天十地,还有谁能拥有这般魔息?
萧雪涯缓缓站起身,破旧的衣袍下摆曳过沾满污渍的地面。他走到那人身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百年光阴,并未在这张脸上刻下多少痕迹,依旧是那般惊心动魄的俊美,只是此刻,眉心紧蹙,透着濒死的脆弱。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心底冰冷地响起。此刻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比百年前在万千魔族注视下将他钉入深渊更为轻易。只需动动手指,掐灭这缕残魂,或者任由他在这里流血至死。仙魔之争,持续万年的缠斗,似乎就能在此刻,由他亲手画上一个潦草的句点。
萧雪涯抬起了手,指尖有微不可查的灵光汇聚,那是他压榨这残破身躯所能调动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力量。对准的,是殷无极的眉心,魔魂所在。
就在那缕微光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地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呓语。紧接着,一只冰冷粘湿、沾满血污的手,竟颤巍巍地抬起,精准地攥住了他垂落在一旁的衣角。
那力道很轻,轻到萧雪涯只需稍稍一动就能挣脱。
他低下头。
殷无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原本应该蕴藏着无尽血海与滔天魔焰的深邃眼眸,此刻竟是一片空茫,如同被大雾笼罩的山涧,清澈,却空洞。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滑过苍白的脸颊,沿着优美的颈部线条没入衣领。
他望着萧雪涯,眼中是全然的陌生,以及一种重伤濒死的小兽般的无助与依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他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眼中带着纯粹的困惑,轻声问,「你是我……道侣吗?」
破庙外,雷声滚滚而过。
萧雪涯僵在原地,汇聚在指尖的那点灵光倏然散去。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映照着他同样苍白的面容,却寻不到半分伪装的痕迹。百年仇雠,生死相搏,此刻竟问他,是不是他的道侣?
荒谬绝伦。
可笑至极。
然而,一丝极淡、极诡异的念头,如同深渊里探出的毒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间。
他沉默着,在殷无极那纯粹依赖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久别重逢的波澜,也无刻骨仇恨的狰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伸出手,指尖拂开殷无极额前被血污黏住的湿发,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是。」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是你的道侣。」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粗瓷小瓶,拔开塞子,里面是半瓶色泽浑浊、气味刺鼻的药液。这是他平日用来压制自身伤势的虎狼之药,性极烈,带着三分毒性,于他这残破之躯是饮鸩止渴,于此刻灵台混沌、魔元溃散的殷无极而言,无异于穿肠毒药。
他将瓶口递到殷无极唇边,面不改色:「你伤得很重,灵台受损,识海混乱。所以,每天都要喝我调的安神汤,才能好起来。」
殷无极没有丝毫怀疑,那双空茫的眼睛甚至因为他的话语而亮起一点微弱的、全然的信任。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气味刺鼻的“安神汤”流入喉中。药液显然极苦极涩,他眉头蹙起,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依旧努力吞咽,直到一滴不剩。
喝完,他甚至还对着萧雪涯,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然后,体力不支,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只是那只手,依旧紧紧攥着萧雪涯的衣角。
萧雪涯静静地看着他昏迷的侧脸,看着那毫无防备的、甚至称得上安宁的睡颜。许久,他才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殷无极攥着他衣角的手掰开。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
他在破庙角落清理出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将自己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铺了上去,然后才将殷无极拖拽过去。过程中,殷无极无意识地发出几声痛楚的闷哼。
做完这一切,萧雪涯重新坐回即将熄灭的灰烬旁,捡起几根干柴,耐心地重新引燃篝火。
火光再次跳跃起来,映着他一半明一半暗的脸庞,幽深的目光落在殷无极身上,如同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危险而又精致的作品。
他知道那碗“安神汤”里有什么。他知道日复一日,那些毒性会如同跗骨之蛆,侵蚀对方的魔元,缠绕对方的神魂。他在下一盘赌上一切的棋,用最烈的毒,最精妙的算计,编织一张温柔的网,试图禁锢住一头失去记忆的凶兽。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而平静的氛围中,一天天流逝。
殷无极的伤势恢复得极慢。那碗每日不断的“安神汤”功不可没。他变得异常依赖萧雪涯,醒来时,目光总是下意识地追寻着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他会因为萧雪涯递过来的一碗清水、一块干粮而露出满足的神情,会因为萧雪涯偶尔外出寻找食物药材时流露出的片刻不安,会在萧雪涯靠近时,下意识地放松身体。
他依旧想不起任何事,脑海一片空白。名字是萧雪涯告诉他的,叫“殷九”。身份是萧雪涯编造的,是一对遭逢变故、隐居在此的散修道侣。
萧雪涯的话很少,总是冷着一张脸,对他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冷漠。但殷九(殷无极)却仿佛能从这份冷漠中,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意味。他喜欢看萧雪涯在灶台前熬煮那苦涩汤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看他坐在窗边望着雨幕出神的侧影,甚至喜欢他偶尔因为旧伤复发而压抑的低咳声。他觉得,这个自称是他道侣的人,身上有种易碎又倔强的美,让他想要靠近,又不敢唐突。
这一日,天气稍霁,久违的阳光透过破庙顶端的窟窿照射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萧雪涯又旧伤发作,靠在墙角,脸色比平日更白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闭目隐忍。
殷九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擦他额角的汗珠。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
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萧雪涯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只有冰封万载的寒意和一丝来不及收敛的、近乎本能的杀意。他一把攥住了殷九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殷九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有任何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受伤和不解,小声说:「我……我只是想帮你擦汗……你看起来很难受……」
萧雪涯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底的冰寒才一点点褪去,缓缓松开了手。他别开脸,声音依旧冷淡:「不必。」
殷九收回手,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红痕,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阿雪,我知道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拖累了你……但我会想起来的,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苦,也不会……再让你疼。」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萧雪涯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
保护他?不让他疼?
百年前,将诛神钉打入他胸膛时,那血肉撕裂、神魂灼烧的痛楚,是谁给的?
真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心底某处,却仿佛被这句幼稚又可笑的承诺,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的涟漪。他闭上眼,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狠狠压了下去。
温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也是最致命的毒药。他早已摒弃。
又过了些时日,那碗“安神汤”的毒性,开始更深层地发作。殷九夜里时常被混乱的梦境纠缠,有时是尸山血海,有时是烈焰焚身,有时是冰冷的锁链贯穿躯体。他会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魔息不受控制地乱窜,眼底有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
每当这时,萧雪涯总会适时地出现,端着一碗温度刚好的清水,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道锚,能将殷九从那些疯狂混乱的边缘拉扯回来。
殷九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手臂,将滚烫的额头抵在他微凉的掌心,声音颤抖:「阿雪……我又做噩梦了……好多血……好多人要杀我……」
萧雪涯垂眸看着他,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俊美面容,看着他眼底那挣扎着欲破土而出的、属于殷无极的本性。他会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安抚性质的清心咒力,拂过殷九的太阳穴。
「只是梦。」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喝了安神汤,好好睡。」
殷九在他近乎冷酷的平静中,奇迹般地慢慢安定下来。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凉意和咒力,如同沙漠旅人渴求甘泉。他将这视为道侣之间独有的亲密与救赎,却不知那拂过他额头的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在悄然加固着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对萧雪涯的依赖日益加深,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萧雪涯偶尔需要去附近的集镇,用采来的草药换些米粮,离开的时间稍长一些,回来时,必定会看到殷九坐在破庙的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他归来的方向,像一只被遗弃的大型犬类。
看到他回来,殷九眼中会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快步迎上来,想伸手拉他,又似乎顾忌着他之前的冷淡,手伸到一半便怯怯地停住,只低声说:「你回来了。」
萧雪涯通常只是淡淡地“嗯”一声,便径直走进庙内。但有时,在殷九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目光会在那张写满安心与喜悦的脸上停留一瞬,幽深的眼底,翻涌着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
这虚假的平静,终于在一個月圆之夜,被彻底打破。
这一夜的月亮,格外的圆,也格外的红,如同浸透了血。天地间的魔气变得异常活跃、暴戾。
殷九从傍晚开始就显得焦躁不安,在破庙内来回踱步,周身散逸出的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和混乱,眼底的红光闪烁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无法压制。
萧雪涯冷眼旁观,心知是那碗“安神汤”的毒性,在血月的影响下,被催发到了极致。要么,殷无极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彻底魔性失控,冲开禁锢,恢复所有记忆。要么,他熬不过去,魔元被毒性彻底侵蚀,神魂俱灭。
无论哪种结果,这场持续了数月的荒诞戏剧,都该落幕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清水或施展清心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血色的月光无声流淌。
庙宇中央的殷九,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他猛地抱住头颅,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在经历某种可怕的重组。汹涌的魔气如同黑色的潮水,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破庙本就残破的门窗,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碗“安神汤”积攒了数月的毒性,在这一刻彻底引爆,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他的经脉、魔元、神魂中疯狂穿刺、搅动、焚烧!
萧雪涯被这股强大的气浪逼得后退数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死死盯着那团在魔气中翻滚挣扎的身影,指尖悄然扣住了袖中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事——那是他耗费数月心血,以自身精血为引,暗中炼制的一道本命封印。
痛苦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那翻滚的魔气渐渐平息、收敛。
蜷缩在地上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依旧是那副挺拔的身躯,依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但气质已截然不同。之前的茫然、脆弱、依赖,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睥睨天下的狂傲,是积压了百年的怨毒,是深渊血海中浸染出的冷酷与暴戾。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了靠在墙边的萧雪涯。
那双眼睛,不再是空茫的山涧,而是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翻滚着血海与魔焰的漩涡。冰冷,残酷,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呵……」他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力量感。他一步步朝萧雪涯走来,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安神汤?」他停在萧雪涯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抚上萧雪涯纤细脆弱的脖颈,然后,猛地收紧!
窒息感瞬间袭来,萧雪涯的脸色由白转为涨红,但他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魔瞳,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萧雪涯,」殷无极叫出了那个百年未曾出口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本座该夸你,不愧是曾经的仙门至尊,演技精湛,心肠够毒。」
他的手指继续收紧,欣赏着萧雪涯因缺氧而逐渐涣散的眼神,语气却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残忍:「百年前诛神钉的滋味,本座至今记忆犹新。你说,这次见面,我会从哪儿开始剥你的皮,才能让你也好好尝尝,什么叫痛不欲生?」
萧雪涯的呼吸已经极其困难,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脸上的那丝笑意却愈发清晰。他艰难地抬起手,并非去掰开脖颈上的禁锢,而是猛地向前一送!
“噗——”
一声轻微的、利物没入血肉的闷响。
殷无极身体剧烈一震,掐住萧雪涯脖颈的手骤然松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在他心口的位置,萧雪涯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形状古怪、通体漆黑、缭绕着不祥血纹的长钉虚影,此刻已完全没入他的体内,只留下一个不断逸散出黑红色雾气的伤口。
那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由萧雪涯的本命精血与残存仙元,融合了那碗“安神汤”中潜藏数月、早已渗透他魔元核心的剧毒,共同炼化而成的一道——绝魂封印!
封印入体的瞬间,殷无极周身那刚刚恢复、汹涌澎湃的魔元,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火山,发出剧烈的、不甘的咆哮,却在那黑红色雾气的缠绕下,被强行镇压、封锁、拖回灵台深处!他踉跄着后退,试图调动力量,却发现灵台如同被万载玄冰封冻,魔魂与魔元之间的联系变得晦涩不堪,十成力量,此刻连半成都施展不出!
「咳……咳咳……」萧雪涯跌倒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是因缺氧而泛起的潮红,但那双抬起看向殷无极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的疯狂与决绝。
他看着殷无极那震惊、暴怒、却又因封印之力而无法完全发作的扭曲面容,哑着嗓子,笑了起来,笑声低哑而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快意:
「你猜错了,殷无极。」
他抬手,抹去唇边因方才冲击而溢出的血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本尊从来不用温柔的手段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