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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拾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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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的雨季,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雨水不是滴落,而是瓢泼,砸在老街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夜色被冲刷得模糊,连街边赌场和妓寨的霓虹招牌,都晕染成一团团鬼火似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劣质香水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味道。
温良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清代的白玉扳指,冰凉的触感让他因连日奔波而略显疲惫的神经稍稍清醒。车窗外的喧嚣与混乱被他隔绝在防弹玻璃之后,如同他习惯性隔绝那些不必要的情绪。
“老板,前面路堵了,像是有人闹事。”副驾上的保镖阿杰转过头,低声汇报。
温良抬眼望去,车灯穿透雨幕,照亮前方巷口围拢的几个人影,以及地上蜷缩的一团。咒骂声和踢打声隐约传来,在这地方司空见惯。
“绕路。”温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不是菩萨,没那份普度众生的闲心。在这片权力与罪恶交织的土地上,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引火烧身。
司机正要倒车,车灯的光柱扫过巷子深处,恰好掠过地上那团人影的颈项。一点极细微的反光,像黑暗中挣扎的萤火,倏地刺了一下温良的眼睛。那似乎是个极其古旧的金属项圈,样式奇特,绝非俗物。
鬼使神差地,温良开口:“等等。”
阿杰愣了一下,还是立刻示意司机停车,自己率先撑伞下车,走向那群人。几句低沉的交涉,夹杂着当地土语,那几条围殴的壮汉似乎认得阿杰,或者认得他背后代表的人,悻悻地骂了几句,很快散入雨幕中。
阿杰弯腰查看了一下地上的人,然后快步回来,隔着车窗对温良说:“老板,是个半大孩子,伤得不轻,好像没记忆了。”
温良推开车门,雨水夹杂着凉意扑面而来。阿杰赶紧将伞撑到他头顶。他踱步到巷口,垂眸看去。
那少年蜷在湿冷的污秽里,浑身浸透,单薄的衣衫破损,露出底下青紫交错的伤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遮住了部分面容。但即便如此,那未被遮掩的下颌线条,挺翘的鼻尖,以及失去血色却依旧形状优美的唇,都透出一种超出性别的、惊心动魄的精致。尤其是他此刻紧闭双眼,长睫毛被雨水打湿,脆弱得像即将碎裂的瓷偶,偏偏颈子上那个布满绿锈的古老铜环,又给他添了几分神秘甚至神性。
像一尊被遗弃荒野、蒙受劫难的白玉观音。
温良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探鼻息,而是用戴着扳指的手指,轻轻拂开了少年额前的湿发。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少年猛地一颤,眼睫剧烈抖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不是纯真,而是空。像被水洗过的天空,又像深山里的古潭,什么都没有,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茫然的、近乎虚无的底色。
他看着温良,嘴唇嗫嚅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气音。
温良凑近了些。
“……灵……”
只有一个字。不知是名字,还是别的什么。
雨更大了,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温良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少年,看着他空茫的眼睛,和他颈间那个与自己手中扳指似乎隐隐产生某种感应的古旧铜环。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但这少年身上矛盾的特质——极致的脆弱与潜在的危险,以及那件显然来历不凡的饰物,像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他作为古董商和收藏家的本能。
捡回去,或许是个麻烦。
但弃之不顾,似乎有点可惜。
他站起身,对阿杰淡淡道:“带他上车。”
阿杰没有多问,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轻得没什么分量的少年抱了起来。
回到车上,温良吩咐司机回大宅。车内暖气开着,与外面的湿冷形成两个世界。少年被安置在温良身侧,依旧蜷缩着,微微发抖,湿透的衣服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半阖着,只偶尔抬起,偷偷看一眼身旁气场冷峻的男人。
温良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
车驶离混乱的街区,攀上山腰,最终停在一座守卫森严、融合了殖民风格与当地特色的大宅前。宅子里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暗泾渭分明。
佣人早已准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温良看着阿杰和一名女佣将那个自称“灵”的少年扶进客房,自己则转身去了书房。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笼罩的、黑黢黢的山林。指尖那枚白玉扳指依旧冰凉。
“灵……”他低声重复着那个字,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也仿佛在酝酿着更深的泥泞。
灵在大宅里住了下来,像一滴水融入深潭,悄无声息。
温良给了他二楼尽头朝南的房间,宽敞,明亮,推开窗能望见远处层叠的山峦和缭绕的云雾。这待遇远超一个来历不明的“捡来品”该有的规格,宅子里的佣人们私下交换着眼神,态度却愈发恭敬谨慎。他们伺候着这位新来的“灵少爷”,替他擦拭身体,换上柔软的棉麻衣物,端上精心烹制的、易于消化的食物。
灵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看着外面的山林发呆。他的记忆似乎真的是一片空白,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顺从。温良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问他什么,他便努力回想,然后给出一些零碎的、不成片段的词语,或者干脆茫然地摇头。
那双眼睛,依旧干净得让人心惊,像从未被俗世沾染过的水晶。
温良偶尔会去看他。有时是傍晚,带着一身从外面带回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或硝烟味;有时是深夜,处理完堆积的账目和信件,信步走到他房门外,透过未关严的门缝,看见里面一盏孤灯下,少年单薄的剪影。
他很少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像一个观察者,审视着这件意外得来的“藏品”。
这天下午,雨停了片刻,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温良心血来潮,带着灵去了他的收藏室。
收藏室位于宅子深处,需要穿过几道设有密码和守卫的门。里面空间极大,恒温恒湿,一排排博古架和防弹玻璃展柜井然有序,陈列着玉石、瓷器、青铜器、木雕……年代跨越千年,地域横贯东西。沉水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混合着纸张、灰尘和岁月特有的味道。
灵走进来,脚步很轻,似乎被这满室的寂静与华美震慑住了。他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东西——那些历经沧桑的器物。
温良走到一个展柜前,里面铺着墨绿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柄战国时期的玉戈,青白玉质,沁色斑斓,刃部依旧带着凛冽的寒光。
“认识这个吗?”温良问,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灵走近一些,隔着玻璃仔细地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调动脑海深处某些沉睡的东西。他看了很久,久到温良以为他又要摇头时,他却极轻地吐出一个字:“……兵。”
温良眉梢微动。
他又带灵去看一件宋代的影青瓷瓶,釉色清润,刻花流畅。
灵看了半晌,迟疑道:“……水。”
再看一件明代的金丝楠木佛像。
灵沉默的时间更长,最后轻轻摇头:“……空的。”
不是“佛”,不是“神”,而是“空的”。
温良停下脚步,转身,真正地、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他穿着合身的白色衣衫,站在价值连城的古董之间,竟奇异地毫不逊色,仿佛他本身也是其中一件,带着千年风霜也难以磨灭的灵光。
“你喜欢这些?”温良问。
灵抬起头,看向温良,那双空茫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极细微的光亮。他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低下头,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
温良没再说话。他走到一旁的红木茶海前坐下,开始烧水,温杯,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优雅。他沏的是顶级的冰岛普洱,茶汤橙红透亮,香气醇厚。
“过来。”他示意。
灵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捧着温良推过来的那只小巧的白瓷茶杯。他低头嗅了嗅茶香,然后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温良看着他。少年品茶的样子生涩,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仪态,仿佛骨子里刻着某种古老的规矩。
“味道怎么样?”
灵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然后看着温良,很轻地说:“……苦。”顿了顿,又补充道,“……然后,甜。”
温良端起自己那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记住这个味道。”他说,声音平淡,“人生,古董,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灵似懂非懂,只是捧着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傍晚时分,温良处理完一桩来自曼谷的生意,利润可观,却也费了些手段,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谈判桌上雪茄的辛辣气息。他回到大宅,经过灵的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推开门。
灵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午后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温良前几天随意放在他这里把玩的一串清代翡翠十八子手串。他并没有胡乱摆弄,而是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每一颗冰种阳绿的珠子,指尖停留在那颗作为佛塔的浅紫色翡翠上,轻轻摩挲着上面细微的刻痕。那叮当声,是他腕上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着些许银锈的细镯,碰触到翡翠珠子时发出的。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美好得不真实。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温良,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依赖的笑容。
“哥哥。”他轻声唤道,声音干净得像山涧清泉。
温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少年坐在光晕里,周遭是价值不菲的古玩,手中把玩着凝聚了时光的珍宝,像一个被精心供奉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
美丽,易碎,却又隐隐透着令人不安的谜团。
温良的目光最终落在灵裸露的、白皙纤细的脚踝上。那里空荡荡的。
他想起保险柜里,那串由祖辈传下、据说能“缚灵”安神的血玉脚铃。红色的玉石,是上好的鸽血红,镶嵌在繁复的赤金缠枝花纹里,透着几分妖异的神秘。
或许,是时候给它找个主人了。
温良掩上门,将那一室静谧与少年隔绝在身后。走廊幽暗,他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
笼子已经备好,雀鸟也已入笼。
至于这雀鸟是会在笼中歌唱,还是会某一天啄伤主人的手,甚至破笼而出……
温良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兴味。
他不知道。但这正是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