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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铃锁 ...

  •   给灵戴上脚铃的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在温良心底悄然滋长。

      那串血玉脚铃,据族谱零星记载,是明代一位云游的高僧所赠,用的并非凡玉,而是滇西雪山深处一种罕有的“血沁玉”,传言能感应佩戴者的气血心神,有“安魂定魄”之效,更能“缚”住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温家祖上几代行走于缅北、滇南这类多诡谲传闻之地,靠古董生意发家,这东西便一代代传了下来,更多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心理上的依仗。到了温良这一代,他虽不信那些神神鬼鬼,却欣赏它本身作为古董的价值与那份独特的神秘美感。

      他觉得,这东西合该属于灵。

      那少年身上有种不属于这人间的空灵,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烟消散,或者显露出某种非人的本质。需要用点什么,将他锚定在这尘世,锚定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这天夜里,温良处理完一桩与当地武装势力关于一批出土青铜器的棘手交易,回到大宅时已是凌晨。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走廊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主卧,而是走向二楼尽头灵的房間。

      门虚掩着。他推开一些,看到灵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又蜷在窗边的矮榻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子。月光如水,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将他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几乎透明。他睡得很沉,呼吸轻浅,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温良的目光落在他裸露在毯子外的脚踝上。骨骼纤细,线条优美,在月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就是这里了。

      温良无声地退出房间,回到书房,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个紫檀木的狭长盒子。打开盒盖,暗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那串血玉脚铃静静躺着。赤金的缠枝花纹细腻繁复,勾勒出古老神秘的图腾,中间镶嵌的三颗鸽血红玉,在灯光下流转着深邃浓郁的光泽,仿佛内里封存了凝固的血液。他拿起脚铃,指尖触及金玉,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良中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

      他再次回到灵的房間。少年依旧沉睡,对即将加诸于身的束缚毫无所觉。

      温良在矮榻边单膝蹲下,动作轻缓地掀开了毯角,露出了灵完整的右脚踝。他的手指碰到那微凉的皮肤时,灵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温良托起那只脚,足弓优美,脚趾圆润,像一件完美的玉雕。他将脚铃小心地环上那截纤细的踝骨,金器的冰凉触感让睡梦中的灵轻轻哼了一声。扣搭是古老的机关设计,温良手指微动,“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拢。

      尺寸竟是恰到好处。

      赤金的链条缠绕在白皙的踝上,那三颗血玉正正贴在踝骨内侧的肌肤上,红与白的对比,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亵渎的美丽。温良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无意识地在那冰凉的玉石和温热的肌肤交界处,轻轻摩挲了一下。

      就在这时,灵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不是汉语,也不是缅语或傣语,而是一种温良从未听过的、音节奇特的调子,含糊而古老。

      温良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灵并没有醒,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仿佛被什么梦境困扰。他翻了个身,脚踝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叮铃”一声极清脆、极细微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那声音,似乎直接敲在了温良的心弦上。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重新陷入沉睡的少年,以及他踝间那抹刺目的、宣告着所有权般的殷红。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合着更深沉的探究欲,在他心底盘踞。他将这少年捡回来,养在羽翼之下,如今,又亲手为他戴上了这带着古老传说的束缚。

      他是他的收藏品,是他的所有物。

      月光偏移,落在灵的脸上,也落在那串血玉脚铃上。红光在月色下似乎更显深邃,仿佛活了过来,正悄无声息地吸取着少年的气息,或者与之交融。

      温良在黑暗中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清晨,灵醒来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脚踝上的异样。

      他坐在床上,抬起右脚,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串精致又陌生的金玉铃铛。他轻轻动了动脚踝,铃铛便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不像凡间金属的撞击,倒像是玉石相叩。

      温良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少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脚上的铃铛,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温润的血玉,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抗拒,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一丝隐约的欢喜。

      “哥哥,”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刚睡醒的朦胧水汽,“这是……给我的吗?”

      温良走到床边,看着他:“喜欢吗?”

      灵用力地点点头,又轻轻晃了晃脚踝,听着那悦耳的铃音,嘴角弯起一个干净的弧度:“喜欢。声音很好听。”他仰起脸,看着温良,眼神是全然的信赖,“谢谢哥哥。”

      温良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依旧空茫却似乎多了点什么的眼眸,看着他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一动,随即被更深的、掌控一切的冷静覆盖。

      他伸手,揉了揉灵的头发,触感柔软冰凉。

      “喜欢就好。”他语气平淡,“戴着吧,能安神。”

      灵顺从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去玩那脚铃了,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温良转身离开房间,走廊里,他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细碎叮咚的铃音,如同为他一个人奏响的乐章。

      金铃已锁。

      这尊他亲手拾回妆点的观音,如今算是彻底落入了他的掌中。

      脚铃戴上之后,灵似乎真的安定了许多。

      那种随时会消散的空茫感淡了些,他依然安静,但不再总是蜷在窗边望着山林发呆。他开始在温良允许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探索这栋大宅。他会站在回廊下,看庭院里被佣人精心打理的花草,手指虚虚拂过沾着晨露的叶片;他会蹲在池塘边,看着里面几尾昂贵的锦鲤缓慢游动,血玉脚铃垂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更多的时候,他依旧流连在温良那间庞大的收藏室里。温良有时会带他一起进去,自己处理信件或把玩新得的物件,任由灵在那些沉默的器物间慢慢穿行。他发现灵对某些特定年代、特定材质的东西,有种奇异的感应。

      比如,面对一件商周的青铜爵,灵会微微蹙眉,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低声说:“……很多声音,吵。”而对一块未经雕琢的、带着皮壳的翡翠原石,他却会露出近乎愉悦的神情,轻轻将脸颊贴上去,呢喃:“……它在睡觉。”

      温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将这些异常一一记下。他给灵看的器物越来越杂,年代地域跨度越来越大,像在做一个漫长而隐秘的测试。灵的反应时灵时不灵,但每一次准确的、超乎常理的感知,都让温良心底那份探究的火焰烧得更旺。

      这天下午,温良得了件新东西,是一幅据说出自某个湮灭在历史中的滇南土司府的壁画残片。残片不大,色彩却异常浓烈鲜艳,描绘着一种奇特的祭祀舞蹈,舞者身披羽衣,头戴狰狞面具,姿态狂放,带着原始的生命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

      他将残片放在收藏室中央的长桌上,示意灵过来看。

      “感觉如何?”温良靠在桌沿,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

      灵走近,目光落在那些奔放的色彩和扭曲的舞姿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温良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吵”或者“空”之类的词语。

      忽然,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的脸色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古潭,荡开混乱的涟漪。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触摸壁画,而是紧紧抓住了自己胸前微敞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

      温良放下茶杯,站直身体。

      “……疼……”灵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颤抖。

      “哪里疼?”温良走近一步,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灵说不出来,只是用力摇头,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脚踝上的铃铛因为他身体的微颤而发出细碎急促的声响,那声音不再清越,反而带着一种焦躁不安。

      温良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是这壁画触动了他被封印的记忆?还是触发了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阿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收藏室外响起,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低声道:“老板,坤巴那边的人又在老街闹事,砸了我们两个铺面,伤了几个人。”

      温良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坤巴,那个阴魂不散的地头蛇,最近小动作越来越频繁。血腥与冲突,是这片土地永恒的背景音,温良早已习惯。但此刻,他注意到,当阿杰提到“砸了铺面”、“伤了人”时,正沉浸在痛苦中的灵,身体猛地一僵。

      抓住衣襟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又缓缓转向温良。那双刚刚还充满痛苦和混乱的眼睛,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涤荡过,恢复了一种近乎冰冷的空寂。只是那空寂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是兴奋?

      温良心头蓦地一凛。

      灵没有再去看那幅壁画残片,他似乎完全从刚才的痛苦中抽离了出来,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平静得诡异。细碎的铃音也停了下来。

      “哥哥,”他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要去忙了吗?”

      温良凝视着他,没有立刻回答。收藏室里沉水香的气息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嗯。”良久,温良才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留在这里,或者回房间休息。”

      灵顺从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温良转身,跟着阿杰离开了收藏室。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合上,将那个重新被谜团笼罩的少年隔绝在内。

      走在通往宅邸前厅的走廊上,温良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灵的异常反应,那瞬间的痛苦,以及听到暴力冲突消息时那转瞬即逝的、近乎兴奋的冰冷眼神……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想起捡到灵那夜,少年颈间那个古旧的铜环。

      想起为他戴上脚铃时,那声梦中古怪的呓语。

      想起他面对古董时那些超乎常理的感知。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失忆的、脆弱的美丽少年。

      他是一幅展开了一半的、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着观音宝相,却又在底色里隐隐透出修罗影子的画卷。

      而刚才,那幅来自湮灭土司府的狂放壁画,像一把无形的刀,似乎不经意间,在这幅画卷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温良停下脚步,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将远山和丛林染上一层血色。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观察,来拼凑出完整的图案。

      而坤巴的挑衅,提醒着他,外部的威胁从未远离。他豢养的这只美丽的、危险的雀鸟,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时,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温良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裂帛之声已起,好戏,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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