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窥心之隙 ...
-
药浴的热力仿佛烙进了骨髓,将连日来的冰冷与惊惧暂时驱散。灵被重新安置回床榻时,已是深夜,周身包裹在药力催生出的、令人昏沉的暖意与钝痛之中。女佣悄无声息地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坐在床沿阴影里的温良。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私语,与室内沉水香的静谧交织,却无法掩盖另一种无声的暗涌。
温良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如同沉默的礁石,大半身影隐在黑暗里,只有偶尔窗外划过的闪电,短暂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没有看灵,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温润的玉珏,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灵闭着眼,假装沉睡。身体的疲惫和药力让他意识模糊,但神经却如同过度绷紧的弦,无法真正放松。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温良的存在,那无形的、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般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压迫着他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药香、沉水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温良身上的、带着硝烟与冷冽的气息。
这种气息,在此刻封闭而寂静的空间里,变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某种侵略性。
灵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温良捻动玉珏的手指停了下来。
黑暗中,灵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缓缓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睁眼,却能“看到”温良正在审视他,如同审视一件刚刚修复、釉色尚未完全稳定的古瓷,评估着其内里的裂痕与承受的底线。
“疼?”温良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比平时更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磨砺的质感。
灵抿紧苍白的唇,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但比起疼痛,此刻这种被无形目光寸寸丈量、仿佛连最隐秘的脆弱都被剥离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感觉,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
温良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站起身,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走到床边的矮柜前,倒了一杯温水。然后,他回到床沿,没有立刻喂水,而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夜雨的微凉,轻轻拂过灵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这个动作,比白日的拍抚更加突兀,也更加暧昧。
灵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睁眼的冲动。那指尖的凉意如同电流,窜过他的皮肤,激得他寒毛倒竖。他想躲开,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害怕?”温良的声音更近了些,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灵猛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温良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白日的沉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翻滚的暗流。
“我……”灵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
温良没有让他说下去。他俯下身,手臂撑在灵的身体两侧,将他困在床榻与自己胸膛构成的狭小空间里。那股混合着硝烟与冷冽的气息瞬间变得浓烈,如同无形的网,将灵牢牢罩住。
“怕我?”温良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垂,声音低沉得如同魔鬼的诱惑,“还是怕你自己?”
灵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阵阵发痛。他看着温良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映着窗外偶尔闪过的、微弱的天光,也映出他自己苍白惊恐的倒影。他看到了温良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是一种超越了收藏家对藏品、饲主对凶兽的、更加原始而赤裸的欲望。
他想起了山谷中,温良不顾一切冲入法阵,将他从绝望深渊中拉回的手臂。也想起了平日里斯文冷静的表象下,那双偶尔掠过、带着审视与算计的冰冷眼神。更想起了自己体内那不受控制、足以毁天灭地的诡异力量,以及那串与性命交修、此刻正隐隐发烫的血玉脚铃。
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温良的手指,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滑下,掠过他颤抖的眼睫,停留在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上。指尖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记住,”温良的声音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又如同最灼热的烙铁,一字一句,砸进灵混沌的意识深处,“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的伤,是我治的。你的恐惧,你的力量,你的一切……”
他的拇指,微微用力,摩挲着灵干裂的下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战栗。
“……都属于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轰然炸响!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温良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而汹涌的浪潮。
灵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温良凝视着他这副脆弱惊惶、却又在恐惧中透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美丽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眼底的暗流翻涌得更加激烈,那是一种混合着暴戾、占有、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近乎痛楚的欲望。
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只是维持着这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在雷声滚滚、雨声潇潇的深夜里,如同守护领地的猛兽,也如同禁锢飞鸟的牢笼,无声地宣告着绝对的所有权。
夜涌如潮,漫过心防。
灵在极致的恐惧与那无法抗拒的、病态的依赖中,瑟瑟发抖。
而温良,则在黑暗里,品尝着这混合着血腥、药香与脆弱气息的、独一无二的战利品。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开始模糊,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而他,似乎并不想阻止这种失控。
雷雨在黎明前歇止,留下一个被彻底洗涤过、却愈发沉闷的清晨。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庭院里投下惨淡的光斑。
灵醒来时,温良已不在房中。残留的压迫感却如同浸水的丝绸,依旧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缠绕在他的皮肤上,尤其是唇瓣那被摩挲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温良指尖的力度与冰凉。他蜷缩在尚存一丝那人气息的被褥里,身体深处的疼痛与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战栗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是噩梦的延续,还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女佣送来早餐和汤药时,眼神低垂,比往日更加恭谨沉默。灵勉强吃了几口,便再无胃口。身体的恢复似乎进入了一个缓慢的平台期,伤口在愈合,但精力却如同被抽空,整日恹恹地靠在床头,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眼神比受伤前更加空寂,像一口枯竭的深井。
温良再次出现是在午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常服,发丝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那个冷峻商人的模样,仿佛昨夜那个在雷雨阴影中释放出骇人占有欲的男人只是灵高烧中的幻觉。
他没有提及昨夜,甚至没有过多寒暄。他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卷用金线捆扎的、颜色陈旧的皮纸——正是那卷记载着“连心契”的古老卷轴。
“感觉如何?”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件货物的成色。
灵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温良展开皮卷,上面是用一种早已失传的颜料书写的扭曲文字,旁边配有更加抽象的、仿佛星图又似人体脉络的诡异图示。
“这是‘连心契’的部分译文和仪轨图示,”温良将皮卷转向灵,指尖点在其中一幅描绘着两人手腕相连、血液交融的图案上,“我需要你仔细看,仔细感受。告诉我,看到这些,你想起了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锥,不再是昨夜的汹涌暗流,而是回到了最初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与探究。昨夜的失控仿佛只是一次意外的泄洪,堤坝之后,是更加坚固冰冷的理性壁垒。
灵的心脏微微收紧。他依言看向那些扭曲的文字和诡异的图示。陌生的字符在他眼中跳动,那些图案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隐隐勾动着潜藏在他记忆废墟深处的某些碎片。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鼓点声似乎在他耳边响起,还有模糊的、狂乱舞动的身影……
他蹙起眉,脸上露出痛苦和抗拒的神色,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哥哥……我不记得……”他声音微弱,带着恳求。
温良没有强迫,只是将皮卷移开些许,换了个方式。“那么,感受一下这个。”他从怀中取出那截干枯的、颜色暗沉的“连心藤”,递到灵的面前。
那藤蔓一出现,灵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向后缩了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属于古老泥土和腐败血液的腥气。
“它……它在哭……”灵的声音带着颤抖,空茫的眼底第一次对温良流露出一丝清晰的、近乎恐惧的排斥,“很多……很多血……还有……骨头……”
温良眼神一凝。“骨头?什么样的骨头?”
灵猛地抱住头,剧烈地摇着:“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了!”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发出细微而急促的颤音,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扭曲。
温良立刻将“连心藤”收回。他看着灵痛苦喘息、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计算的光芒。灵的强烈反应,恰恰印证了这“连心契”与他的过去,甚至与那“合骸同葬”的规矩,有着极深的关联。恐惧,往往源于认知。
他没有再逼迫,只是静静地看着灵逐渐平复下来,重新变回那个脆弱而沉默的壳子。
接下来的几天,温良变换着方式,时而是不经意的闲聊,提及某些古老部落的习俗或传说;时而是拿出一些与“拉瓦”部落符文相似的古物让灵触碰;时而又是在灵精神稍好时,带他到收藏室,远远地看着那尊湿婆舞王像,观察他的反应。
灵像一只被反复拨弄的含羞草,在温良精准而持续的刺激下,时而封闭,时而流露出些许破碎的反应。他关于“罪血”、“铃响魂归”以及那些狂乱舞蹈和血腥祭祀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遗物,被温良一点点从意识的深海中打捞出来,拼凑着那骇人真相的轮廓。
温良像个最有耐心的考古学家,细致地记录着灵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句呓语,每一个细微的能量波动。他试图通过这些碎片,反向推导出灵力量的运行规则,他与脚铃的共生关系,以及那“连心契”可能带来的效果与风险。
他窥探着灵的心,如同在解剖一件活着的、充满秘密的古老祭品。
而灵,则在这一次次的刺激与窥探中,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不再轻易表露情绪,那双空茫的眼睛后面,仿佛筑起了一层更厚的、冰冷的墙壁。他开始在温良不注意的时候,长时间地凝视窗外,目光穿透雨林,不知望向何方。偶尔,他会无意识地用手抚摸颈间那个古旧的铜环,眼神复杂难明。
他依旧依赖温良提供的安全和治疗,依旧顺从地喝下每一碗苦药,配合每一次检查。但那依赖与顺从之下,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温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根因“拯救”而短暂拉近的纽带,正在被这种无休止的“窥心”重新拉紧,绷出危险的弧度。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温良在挖掘秘密的同时,也在不断凿刻着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包括挖掘的进度和风险的边界。
却未曾料到,那被窥探的心湖深处,或许早已潜藏着足以颠覆整个棋局的、冰冷的暗流。
这一日,温良因一桩紧急的边境货物纠纷,必须离开大宅半天。临行前,他特意嘱咐阿杰加强戒备,看好灵。
当他的车队驶离大宅,消失在蜿蜒山路的尽头时,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的灵,缓缓抬起了头。他望着温良离开的方向,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决绝。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着颈间的铜环,指尖在某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上,停顿了片刻。
窥心之隙,亦是被窥者,反窥外界的窗口。
温良或许忘了,能被窥探的,从来不只是记忆。
还有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