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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饲饵 ...

  •   温良的短暂离开,如同抽走了笼罩在宅邸上空那片最具压迫感的阴云。空气似乎都轻盈了几分,连窗外终日缭绕的山雾,也透出些许罕见的、稀薄的天光。佣人们依旧沉默,脚步却不再那么谨小慎微。

      灵独自留在房间里,那份因温良离去而骤然降临的“自由”,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松弛,反而像撤去了所有依靠,将他赤裸地暴露在一片空旷的寂静里。身体的疼痛依旧隐约存在,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生死劫难,也提醒着他此刻依旧身处牢笼,只是看守暂时离岗。

      他慢慢挪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草木,目光却无法聚焦。温良的窥探,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记忆的断层和情感的迷障上,虽未刺破核心,却留下了密密麻麻、挥之不去的酸胀与不适。那些被强行勾起的碎片,血腥的祭祀、狂乱的舞姿、冰冷的锁链、还有“罪血”的斥责,如同浑浊的泥沙,在他空茫的心湖底翻涌,让那潭水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干净”。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玻璃,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视线,被玻璃反射出的、房间内部的景象所吸引。

      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铺着深色丝绒床幔的床。昨夜,温良就是在这里,用那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宣告了不容置疑的所有权。那压迫感,那灼热的气息,那摩挲过他唇瓣的、带着薄茧的指腹……

      灵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随即又被更深的苍白覆盖。一种混杂着恐惧、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战栗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窗户,仿佛要摆脱那镜影中的窥视。

      脚步不受控制地,将他带向了与卧室相连的、那间他甚少使用的私人盥洗室。或许是想用冷水驱散脸颊那不正常的热度,或许只是想找一个更封闭、更无人注视的空间。

      盥洗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巨大的欧式雕花镜框占据了整面墙壁,镜面因水汽和年代显得有些模糊。

      灵走到洗手台前,拧开黄铜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他掬起一捧,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混乱的思绪似乎清明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空茫的眼睛里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颈间,那个布满绿锈的古老铜环,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那个“灵”也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镜面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镜中“灵”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他空茫的眼睛里,逐渐被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漠然所取代。他颈间的铜环,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的锈迹如同蠕动的血管,发出极其微弱的、暗沉的光。他脚踝的位置仿佛也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是那串血玉脚铃在共鸣?

      镜中的“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温良所熟悉的、纯净的、或带着依赖的笑,也不是山谷中痛苦挣扎的扭曲。那是一种带着悲悯与嘲弄的、俯瞰众生的、神佛般的微笑。诡谲,妖异,令人通体生寒。

      真实的灵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自己”。

      幻觉?还是……

      镜中的“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笑容,嘴唇未动,一个重叠着无数回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声音,却直接响彻在灵的脑海深处: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

      “罪……血……之……舞……”

      “终……将……归……来……”

      “合……骸……”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镜面的涟漪瞬间平复,影像恢复了正常。依旧是那个苍白、脆弱、眼神空茫带着惊惧的少年。

      灵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扶着墙壁,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刚才那一幕是那么真实,那声音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那不是温良的窥探所能触及的层面!那是源自他自身内部的、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是那所谓的“罪血”?是那“舞祭”的力量核心?还是被温良连日来的刺激和昨夜的逼迫,所意外唤醒的“本我”?

      恐惧如同冰水,浇遍全身。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明悟,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柴,倏地亮起。

      他,并非全然是温良所以为的那个空白、脆弱、需要依附的容器。

      他的体内,沉睡着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怪物”。

      而温良所做的一切,驯化、占有、窥探,甚至那未完成的“连心契”,都可能在加速这个“怪物”的苏醒。

      灵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因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那双隐藏在臂弯后的眼睛里,空茫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绝望、冰冷,以及一丝悄然滋生的、属于狩猎者的耐心的光芒。

      温良想窥探他的心?

      那他是否准备好,面对那心湖之下,可能存在的、择人而噬的深渊?

      当温良傍晚时分回到大宅时,灵依旧安静地坐在窗边,姿态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甚至在他进门时,还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异常温顺依赖的笑容。

      “哥哥,你回来了。”

      温良脚步微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少年的眼神,似乎比之前沉淀了些许?那空茫之下,仿佛多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他走上前,习惯性地伸手探向灵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嗯。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的指尖触碰到少年微凉的皮肤。

      灵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反而像只寻求安抚的猫崽,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好多了。”他轻声说,声音柔软无害。

      温良凝视着他,心底那丝异样感挥之不去。是错觉吗?还是这具正在愈合的躯壳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时辰里,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收回手,语气如常:“那就好。”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少年纤细的脖颈,和那个仿佛封印着无数秘密的古老铜环。

      温良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如同水底的暗礁,并未因灵表面的温顺而消散,反而在每一次看似无害的互动中,悄然增长。他不再满足于被动观察和言语试探,灵体内那被镜魇惊鸿一瞥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像最诱人的毒饵,勾动着他骨子里那份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与探究欲。

      他要主动“喂食”。不是用汤药,而是用更能刺激那诡异力量复苏的“饵料”。

      他开始有选择地,将一些新收来的、带着强烈“不祥”气息的古董,看似随意地放置在灵的房间里。有时是一面布满裂痕、据说照之可见往生景象的汉代铜镜;有时是一支用人骨雕琢、笛声能引动蛇虫的异域短笛;甚至是一块从古战场遗址挖出、浸透了千年血煞气的残破箭簇。

      他不再询问灵的感受,只是冷眼旁观。

      灵的反应,果然变得不同。

      面对这些散发着阴冷、死寂或狂暴能量的物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纯粹的空茫,也不再是受伤后的惊惧脆弱。他会走过去,安静地站在那些东西面前,久久凝视。空茫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饥渴的光芒,如同沙漠旅人看到海市蜃楼中的清泉。

      他不会触碰它们,但温良通过那串血玉脚铃的微弱共鸣,能隐约感觉到,灵体内那股沉寂的力量,正如冬眠的蛇,被这些负面的能量气息缓缓唤醒,开始不安地躁动、吞吐。他脚踝上的铃铛,在这些时候,也会散发出比平日更温润、更内敛的幽光,仿佛在协助主人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消化”与“吸收”。

      温良将这一切默默记录在心。灵的“食物”,果然是这些常人避之不及的负面能量与死寂气息。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也让他对那“连心契”的渴望更加强烈。他需要一种绝对的手段,来确保这头以灾厄为食的凶兽,永远不会反噬其主。

      这天,温良带回了一件特别的东西。不是古董,而是一个用特殊合金打造、内外刻满压制符文的密封铅盒。盒子里装的,是阿杰手下刚从一场与坤巴势力的激烈火并现场带回来的“纪念品”——一小块沾染了浓郁血腥、恐惧与死亡气息的战场焦土,以及一片被子弹击穿、残留着瞬间极致痛苦精神的敌人衣物碎片。

      他将铅盒放在灵房间的茶几上,没有解释来源。

      “看看这个。”温良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那盒子里只是普通的茶叶。

      灵的目光落在那个散发着不祥压抑感的铅盒上,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迟疑地走近,手指在距离铅盒几寸远的地方停下,微微颤抖。

      “哥哥……”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清晰的抗拒与一丝哀求,“这里面……很吵……很痛苦……”

      温良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同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打开它。”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灵咬了咬下唇,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屈服于那无形的压力。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铅盒表面。就在盒盖被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嗡!”

      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混合着血腥、硝烟、恐惧与绝望的狂暴能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缝隙中冲了出来!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光线都黯淡了几分!

      “啊!”灵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震颤声,红光暴涨,仿佛在抵御着这股外来的、充满恶意的能量冲击!

      然而,温良清晰地看到,在那极致的痛苦与排斥之下,灵空茫的眼底深处,那丝饥渴的光芒再次一闪而逝,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他的身体虽然在抗拒,但他体内那股力量,却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贪婪的“吸力”!

      铅盒中逸散出的狂暴能量,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拉扯、撕碎,然后如同百川归海般,被灵的身体,或者说被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强行吞噬、吸纳!

      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角青筋凸起,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体验着某种扭曲的快感。他紧紧闭着眼睛,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温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不是安抚,而是强行按住了灵因能量冲击而微微悬浮起的、颤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是少年肌肉紧绷的僵硬和皮肤下奔流的、冰与火交织的诡异能量。

      “感受它,”温良的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与不容抗拒的意志,“记住这种感觉。这才是你真正的力量源泉。”

      灵的颤抖渐渐平复,那狂暴的能量似乎被他初步“吞噬”完毕。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空茫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茫然无措取代,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战。他看着温良,眼神复杂,依赖与恐惧交织,还有一丝被强行喂食后的、生理性的不适与空虚。

      “哥哥……为什么……”他声音虚弱。

      温良松开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年肩胛骨的伶仃感和那能量的余韵。他俯视着灵,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刚刚完成淬火、尚不知其最终形态的兵器。

      “你需要成长,灵。”他淡淡地说,转身走向门口,“而我会为你提供最好的养料。”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灵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茶几上那个已经失去所有能量、变得平凡无奇的铅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上红光渐熄、却仿佛更加饱满莹润的血玉铃铛。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依旧苍白纤细的指尖。

      刚才那吞噬能量的感觉,狂暴,痛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充实感。仿佛他体内那个空洞的、始终无法填满的部分,被强行塞入了什么东西。

      是力量吗?还是更深沉的黑暗?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不再全然空茫的自己。

      镜中的影像,嘴角似乎极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扯动了一下。

      温良在“饲养”他。

      用恐惧、死亡和痛苦作为饵料。

      而他,似乎正在逐渐习惯,甚至开始渴望这种“喂养”。

      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铅盒带来的、冰冷的血腥气。

      饲饵已投,凶兽渐醒。

      而他与饲主之间,那根以掌控与依赖编织的绳索,正在滑向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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