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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月晦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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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良离开后,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灵封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里。“连心契”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意识中,伴随着月圆之夜的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灼烧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维持着坐在窗边的姿势,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如同墨汁般浸染了整个房间。黑暗包裹上来,却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像某种粘稠的活物,挤压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点灯。
在彻底的黑暗中,那层由恐惧、麻木和伪装构筑的“心茧”,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内里汹涌的黑暗与那点冰冷的星火,都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任由温良完成那个契约,他将万劫不复。那不是保护,是比山谷囚笼更彻底的灵魂禁锢。温良要的不是一个伙伴,而是一件绝对听话、力量强大的私有物。
灵缓缓抬起手,在黑暗中,精准地触摸到自己颈间那个冰凉的、布满绿锈的铜环。温良一直试图从这里挖掘他的过去,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它。这铜环,不仅仅是装饰,也不仅仅是某种部落标识。它是钥匙,也是枷锁。是封印,也是通道。
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按照某种古老而隐秘的节奏,在铜环几个特定的、细微的凸起上叩击、摩挲。这不是他记忆中存在的知识,更像是一种沉眠在血脉深处、被极端情境唤醒的本能。
随着他的动作,那铜环内部,似乎发出了极其细微的、仿佛机括转动的“咔哒”声。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不同于温良投喂的任何一种负面能量的气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暗、带着泥土与星尘味道的凉意从铜环中悄然逸出,如同丝线般,顺着他的皮肤,流向他的四肢百骸,最终,与他脚踝上那串血玉脚铃建立了连接。
脚铃轻轻震颤了一下,不再是面对“饵料”时的贪婪嗡鸣,也不是平日的温顺低吟,而是一种仿佛沉睡了漫长岁月后,被真正的主人唤醒的、带着些许迷茫却又无比亲昵的共鸣。铃身上的红光内敛,不再妖异,反而透出一种深邃的、如同暗夜星河般的色泽。
这一刻,灵感觉到,一直存在于他和脚铃之间的某种隔阂,消失了。它们不再是温良强行套在他身上的束缚,而是真正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力量的核心。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拉瓦”、关于“舞祭”、关于“罪血”的记忆碎片,仿佛被这股来自铜环的凉意串联起来,虽然依旧无法形成完整的画面,却让他模糊地触碰到了某些真相的边缘——关于他的身份,关于这力量的意义,关于“合骸同葬”背后,那并非温良所理解的、单纯束缚的古老盟约。
这力量,并非天生邪恶。它源于沟通,源于平衡,源于对生与死、灵与肉界限的触碰与守护。“罪血”之名,或许源于滥用,或许源于背叛。而“合骸”,也绝非简单的同死,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的共鸣与誓约。
温良,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他试图用饲养凶兽的方式,来掌控一件神圣,或者说被亵渎的神圣的祭器。
灵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冰冷的、与镜中魇影如出一辙的弧度。那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洞悉后的、带着悲悯的嘲弄。
心茧,在这一刻,悄然碎裂了一角。
那点微弱的星火,骤然壮大,化作一团冷静燃烧的、苍白色的火焰。
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月圆之夜的“连心契”,将不再是他的终结,而是他的机会。
温良想通过契约彻底绑定他?那就如他所愿。
只是,最终被绑定的,会是谁呢?
灵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他没有点燃灯火,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年,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茫,也不再是伪装出的温顺。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苍白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颈间的铜环,在月光下泛着幽古的光泽,脚踝处的血玉铃铛,红光内蕴,如同沉睡的火山。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拂过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像。
“等着看吧,哥哥。”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冥冥中即将到来的时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看看你亲手喂养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碎茧已现微光。
这光,并非来自救赎,而是源于更深沉的、与黑暗同源的力量本身。
灵转过身,不再看镜子。他走到床边,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点燃那支邪异的安神香。
体内那股力量,在铜环的引导下,如同被梳理过的江河,虽然依旧汹涌,却不再横冲直撞,而是沿着某种古老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流淌。它带来的不再是污浊与躁动,而是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他需要休息。
为了三日后的月圆之夜。
为了那场即将到来的、颠覆所有预期的“婚礼”。
温良在书房里,听着手下汇报灵房间整夜未曾亮灯,也未曾点燃线香的消息,眉头微蹙。但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抚摸着那卷“连心契”皮卷,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幽光。
他并不知道,他所以为的猎物,正在黑暗中,悄然磨砺着反噬的獠牙。
而那悬顶的契刃,锋刃所向,或许早已悄然调转。
月圆前夜,无风。墨蓝色的天幕上,厚重的云层缓慢移动,偶尔漏出几缕惨淡的月光,旋即又被吞没。空气闷热粘稠,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连庭院草丛中的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大宅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的忙碌。佣人们低着头,脚步比平时更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仿佛预感到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宅邸深处,那间用于特殊仪式的、平日里紧锁的偏厅被彻底清扫出来,沉重的乌木家具被移开,地面用混合了某种矿粉和草药汁液的清水反复擦拭,留下淡淡的、奇异的辛涩气味。
温良亲自监督着最后的布置。偏厅中央,按照皮卷图示,用研磨成细粉的暗红色朱砂与银屑,勾勒出一个直径约三米的、极其繁复诡异的法阵。阵眼处,放置着那截颜色愈发暗沉、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连心藤”。法阵的八个方位,各点燃了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灯油是用尸油混合了特殊香料制成,火焰呈幽绿色,跳跃不定,散发出甜腻而腐朽的气息。
阿杰带着最信任的几名手下,守在偏厅内外,神情肃穆,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他们不清楚具体要发生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危险。
灵的房间,依旧安静。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云层遮蔽、晦暗不明的月亮。桌上放着温良傍晚时让人送来的崭新衣物,一套用料极其考究、绣着暗纹的黑色丝质长衫,以及一双柔软的黑色布鞋。像是祭服,或者说,婚服。
他没有试穿。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与颈间铜环内那微不可闻的机括转动声,形成某种隐秘的和鸣。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异常安静,红光内蕴到了极致,仿佛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
温良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少年静坐窗边,侧影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周身却笼罩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平静。没有不安,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了那份刻意维持的空茫。
“衣服还合身吗?”温良走到他身后,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灵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淡无波:“嗯。”
温良的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脖颈和那枚幽光流转的铜环上,又滑向他安静垂落的脚踝。他敏锐地察觉到灵身上某种气息的变化,那不再是脆弱或伪装,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定力。像是暴雪压境前的松柏,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这种变化,隐隐超出了他的预期,让他心底那丝不安再次浮现。但他很快将其压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灵有什么变化,在古老的“连心契”面前,都将被彻底纳入他的掌控。
“明天子时,仪式开始。”温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记住我教你的步骤,不要出任何差错。”
灵缓缓转过头,看向温良。他的眼神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静静地倒映着温良的身影。
“哥哥,”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完成契约后,我们就永远分不开了,对吗?”
温良迎着他的目光,心底莫名一悸。灵的这个问题,太平静,太平淡,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压下那丝异样,笃定地回答:“当然。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无分别。”
灵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印记。
“真好。”他轻声说,然后转回头,继续望向窗外那轮被乌云啃噬的、残缺的月亮。
温良凝视着他的背影,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事情可能脱离掌控的预感。但他已将全部赌注压上,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离开。
“好好休息。”
房门再次合上。
灵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颈间铜环那个最隐秘的卡扣上,轻轻一按。
“咔。”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仿佛某种封印被解除。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精纯的、带着远古苍凉气息的冰冷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铜环中涌出,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并非圣洁,而是如同极地冰原反射的、毫无温度的日光,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白!
灵的身体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微微颤抖,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与古老力量彻底融合的平静。他眼中的苍白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溢出眼眶。
镜中,那个悲悯嘲弄的影像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它与灵的本体重叠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时候……到了……”重叠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冰冷,在房间里低语。
灵闭上眼,彻底放开了身心,接纳着这源自血脉、被封印太久的力量。
月晦前夜,乌云蔽月。
饲主在精心布置着最终的牢笼。
而被饲养的凶兽,则在黑暗中,悄然完成了最后的蜕変。
只待明日,月圆之时。
撕开这虚伪的宁静,上演一场真正的献祭与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