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契刃悬顶 ...
-
那支来自废弃喇嘛庙的所谓“安神香”,成了灵房间里新的固定气息。它确实有效,袅袅青烟带着那股阴寒沉寂的能量,总能轻易抚平他惊悸的神经,带来一夜无梦的沉睡,甚至在白日里,也能暂时填补那份因力量被“喂养”而悄然滋生的、难以启齿的“渴求”带来的空洞感。
但灵心知肚明,这不是安宁,是饮鸩止渴。
每一次点燃线香,每一次吸入那腥甜中带着腐朽气息的烟雾,他都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又被浸染得更暗沉一分。那血玉脚铃在香雾中愈发温润灵动,与他之间的连接也愈发紧密,仿佛成了他第二个、更加诚实的心脏,忠实地搏动着,吸纳着一切黑暗的滋养。
他开始害怕独处,却又在独处时,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锡盒。害怕温良投下的饵料,却又在温良离开后,无法克制地点燃它。这种矛盾将他的内心撕扯得愈发纤细,如同绷到极致的蛛丝。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善于伪装。
在温良面前,他依旧是那个依赖的、空茫的、偶尔会因为身体不适而流露出脆弱的少年。他会顺从地喝下每一碗药,配合每一次身体检查,在温良提及外部冲突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不安,却又不会过度追问。他甚至学会了在温良审视的目光下,控制脚铃的共鸣,让它只发出温顺细微的颤音,掩盖其下日益增长的、贪婪的脉动。
但当他独自一人时,那层伪装便会悄然剥落。他会在点燃线香后,长时间地凝视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逐渐沉淀下灰烬的眼睛,看着颈间那仿佛与脚铃遥相呼应的、色泽愈发幽暗的铜环。镜中的影像,偶尔会再次扭曲,那个带着悲悯与嘲弄笑容的“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看……我们……正在……成为……一体……”镜魇的声音不再只是回响,有时清晰得如同耳语。
灵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恐逃避。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仿佛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恐惧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倦怠所覆盖。他的心,像是一颗被层层黑暗丝线包裹起来的茧,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越来越迟钝,唯有在接触到那些负面能量“饵料”时,才会剧烈地搏动一下。
温良清晰地感受到了灵的变化。少年越来越“安静”,越来越“顺从”,那空茫的眼底,似乎也渐渐沉淀下一些他乐于见到的东西——一种被驯服后的麻木,一种对黑暗力量的适应性。他认为是自己的“喂养”策略起了作用,那“连心契”的时机,似乎正在成熟。
但他并未完全放心。灵身上那种日益增长的、非人的沉寂感,偶尔会让他心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不安。那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状态,更像是一件被盘磨得过于温顺的古玉,失去了最初的棱角与生气,也让人窥探不到内里的纹理。
这天,温良故意在晚餐时,详细描述了坤巴一个据点被血洗的现场,手法残忍,能量残留诡异,暗示可能与灵的同族或类似的力量有关。
他仔细观察着灵的反应。
灵握着汤匙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小口地喝着汤。他垂着眼睫,让人看不清眼神,只有脚踝上那串血玉铃铛,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一丝兴奋意味的轻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哥哥,”灵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茫,声音轻软,“汤有点凉了。”
他完美地避开了温良抛出的诱饵,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对那血腥事件的好奇或恐惧。
温良眯了眯眼,心底那丝不安再次浮现。灵的回避太自然,太完美,反而显得刻意。他是在隐藏什么?还是真的已经对这类刺激麻木了?
他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如炬,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那层包裹着灵的、日益厚重的“茧”,似乎隔绝了太多东西。
“是吗?”温良语气平淡,“那我让人换一碗。”
他不再试探,只是将这异常默默记下。
晚餐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灵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刚才听到那血腥描述时,体内那股力量不受控制的躁动和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冲破伪装的兴奋感,让他后怕不已。
他差一点,就在温良面前暴露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将脸埋入膝盖。心茧之内,是汹涌的黑暗与挣扎;心茧之外,是温良无处不在的窥探与步步紧逼的驯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伪装多久,也不知道当这层茧被彻底撕破时,出来的会是什么。是彻底沉沦于黑暗的怪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温良投下的饵,已经让他成瘾。
而那最终决定命运的“连心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在这绝望的困局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意念,如同茧中幼虫最初的挣动,在他心底深处,悄无声息地萌生。
或许……破茧而出,未必就是毁灭。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镜子。镜中,少年苍白脆弱,眼神却不再全然空茫,那深处,有一点极寒的、如同星火般的光,在黑暗的茧房中,倔强地闪烁了一下。
心茧已成。
破茧之日,是化为飞蛾扑火,还是蜕变成蝶,振翅撕裂这牢笼?
答案,或许就在那即将到来的“连心契”之中。
那支藏边邪香燃尽后的第三日,灰烬尚残留在鎏金香炉底,带着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气。灵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黄的荼靡花瓣——是之前那支被他小心保存、最终却依旧凋零的白色荼靡仅存的遗骸。花瓣脆弱,仿佛一触即碎,如同他此刻维系着的、那层越来越薄的心茧。
温良推门进来时,带来的不是新的“饵料”,也不是关于外界的血腥消息。他手中只拿着那卷颜色愈发暗沉、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连心契”皮卷。他的神情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近乎冷酷的平静,目光落在灵身上,不再是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决定。
灵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花瓣无声碎裂。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感觉如何?”温良走到他面前,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灵抬起头,努力维持着空茫与温顺的表象,轻轻点头:“好多了,哥哥。”
温良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穿透那层日益厚重的“茧”,直抵内里。他没有戳破任何可能存在的伪装,只是将皮卷在灵面前的矮几上缓缓摊开。
那上面的文字与图示,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咄咄逼人。扭曲的字符如同蠕动的活物,那些描绘血液交融、命运相连的图案,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古老而邪异的约束力。尤其是其中一幅,描绘着两个身影在漫天飞舞的荼靡花中,被同一根藤蔓缠绕心脏,背景是隐约的、如同坟冢般的轮廓。
“时机到了,灵。”温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准备一下,三日后,月圆之夜,我们完成这‘连心契’。”
不是商量,是通知。
悬顶的利剑,终于明确了落下的时间。
灵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被宣判时,一股冰冷的寒意还是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碎裂的花瓣粉末沾在指尖。
“哥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抗拒?恐惧?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隐秘的悸动?他说不清。心茧之内,一片混乱的嗡鸣。
温良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不用担心,”温良的拇指擦过他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掌控,“只是一个小小的仪式。从此以后,你的命运将与我彻底相连,福祸与共,再无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也再无人能伤害你。”
他的话语如同甜蜜的毒药,包裹着绝对占有的内核。
灵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深不见底的野心和一种即将完成最终步骤的、志在必得的冷静。他知道,这“连心契”一旦完成,他将彻底沦为温良的附属品,不仅仅是身体和力量,连灵魂的自由都将被剥夺。
心茧之下,那点微弱的、冰冷的星火,骤然窜动了一下。
“我……”灵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全然的伪装,“……害怕。”
这是真话。他害怕这彻底的束缚,害怕失去最后一点微弱的自主,也害怕当契约完成时,他体内那头被喂养已久的“怪物”,会与温良的意志产生怎样不可预知的反应。
温良似乎将他的颤抖理解为了单纯的、对未知仪式的恐惧。他难得地,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哄诱的意味:“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记住,这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这几个字像沉重的锁链,缠绕上灵的心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顺从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挣扎与寒意,都死死压在了那层越来越脆弱的心茧之下。
温良满意地松开了手。“好好休息,三日后,我需要你保持在最好的状态。”
他收起皮卷,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房门合上的轻响,如同墓穴封土。
灵独自坐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许久未动。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与记忆中山谷石坑的景象隐隐重叠。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却即将被套上无形永恒枷锁的手腕。脚踝上的血玉铃铛安静地贴着皮肤,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带着期待的温热。
他想起镜中那个悲悯而嘲弄的“自己”,想起那声“合骸”的低语。
想起温良一次次投下的、黑暗的“饵料”。
想起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皮卷。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逼迫,所有的恐惧与挣扎,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月圆之夜。
契刃已悬顶,寒光凛冽。
他闭上眼,感受着心茧之内,那越来越无法压抑的、混乱而汹涌的黑暗浪潮,以及那一点在浪潮中顽强闪烁的、冰冷的星火。
三日后。是彻底沉沦,成为温良手中最完美的、没有灵魂的凶刃?还是在心茧破碎的剧痛中,撕裂出另一条,连饲主都未曾预料的血路?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
在月圆之夜到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