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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血铃摄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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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甩绘制的路线图粗糙得如同孩童的涂鸦,但在阿杰这类常年在山林中穿行的人眼中,已足够指引方向。翌日清晨,雨势稍歇,雾气却未散,反而更浓,将勐古镇裹在一片湿冷的白茫之中。温良只带了阿杰和另外两名最精锐、口风最紧的手下,以及灵,轻装简从,踏入镇外那片被称为“鬼林”的原始雨林。
一踏入林线,光线骤然暗淡。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松软无声,散发出陈年腐朽的气息。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混合着某种奇异的花香与淡淡的腥气。各种从未听过的虫鸣鸟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层层叠叠,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灵一进入林子,状态便明显不同。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温良牵引的、茫然的少年。他走在队伍中间,脚步轻捷得近乎诡异,仿佛脚底的腐叶和盘结的树根对他构不成任何阻碍。他微微仰着头,空茫的眼睛扫视着浓雾深处,像是在辨认着某种无形的路标。他脚踝上的血玉铃铛,行走间不再发出规律的清响,而是时而沉寂,时而发出一两声极短暂、频率奇特的颤音,仿佛在与这片古老森林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温良示意阿杰等人放慢脚步,拉开些许距离,他自己则紧跟在意身侧,密切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声音更清晰了?”温良压低声音问。
灵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迷雾,轻声道:“嗯。他们在指路。”
“他们?”
“……很久以前,留在这里的。”灵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仿佛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而是与这片森林的呼吸产生了共鸣。“他们在哭,也在跳舞。”
温良不再发问,只是将警惕提到最高。灵的感知在这里被放大了,这或许能帮助他们找到目标,但也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随着深入,林木愈发幽深,雾气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十米。周围那些嘈杂的虫鸣鸟叫不知何时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只有他们几人踩在腐叶上的沙沙声,以及灵脚铃那偶尔响起的、诡谲的颤音。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花香越发浓郁,闻久了让人头脑微微发晕。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阿杰猛地举起拳头,示意停下。他蹲下身,拨开一丛巨大的蕨类植物,低声道:“老板,有脚印。不是动物的,是人的,很新,不止一个。”
温良上前查看,泥泞的地面上,确实有几道凌乱的人类脚印,尺寸不大,似乎属于体型偏瘦小的人,脚印旁还散落着几片新鲜的、被踩碎的蕨类叶子。
几乎在同时,灵忽然转向左侧的浓雾,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类似戒备的神色。他脚踝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急促的、近乎警告的颤音。
“那边,”灵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有……不好的声音。”
温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翻涌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相信灵的判断。
“戒备。”他低声下令,阿杰和另外两名手下立刻呈扇形散开,枪口对准了灵示警的方向,动作迅捷而无声。
气氛瞬间凝固。浓雾仿佛有生命般,在他们周围缓慢流淌,吞噬着一切声音和光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听不到任何异响。
就在温良以为只是虚惊一场时,左侧的浓雾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极轻、极飘忽的笑声。
那笑声非男非女,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像是孩童的嬉笑,又像是精怪的嘲弄,在死寂的林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阿杰等人瞬间汗毛倒竖,枪口握得更紧。
灵却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他侧耳倾听着那笑声,脸上的戒备之色渐渐被一种困惑取代。“……不是‘他们’,”他喃喃自语,“是……活的。”
活的?温良眼神一凛。
笑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近了些,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赤脚踩在湿滑苔藓上的窸窣声。
雾气翻涌,一个模糊的、矮小的身影在白色的帷幕后若隐若现。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们周围的浓雾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七八个身影。他们身材瘦小,近乎赤裸的皮肤上涂满了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颜料,勾勒出扭曲的符文,与灵颈间铜环和那些碎陶片上的纹路如出一辙。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削尖的木矛或骨刃,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原始野性和空洞麻木的表情。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浑浊的死白,仿佛早已失去了视觉,却又精准地“盯”着温良一行人。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雾中现身,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将那诡异的、非人的笑声,当做彼此交流的语言。
温良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出了这些符文,与灵相关的符文。这些,恐怕就是那个消失的“拉瓦”部落的遗民?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灵站在温良身前半步,面对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同类”,他空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血脉的茫然与悲伤。他脚踝上的铃铛不再发出警告,而是持续着一种低沉而哀戚的嗡鸣,与这片死寂森林,与那些诡异的笑声,形成了诡异的共鸣。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脸上涂满最复杂符文的小个子,歪了歪头,用那双死白的“眼睛”“看”向灵,然后,伸出一根涂满暗红颜料的手指,指向灵,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而古老的音节。
温良听不懂,但他看到,在听到那几个音节的瞬间,灵的身体猛地一震,如遭雷击。他脸上的悲伤骤然褪去,转为一种极致的空白,那双空茫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强行唤醒。
那破碎古老的音节,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入灵混沌的记忆之海。他身体剧震,脚下踉跄,空茫的眼底瞬间被撕裂,翻涌出惊惧、痛苦,还有一种被刻入骨髓的、仿佛源自血脉本能的畏缩。他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扣住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温良瞳孔骤缩,一步上前,手臂稳稳扶住灵摇摇欲坠的身体,冰冷的目光如利箭射向那个发出音节的小头领。“闭、嘴。”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凛冽杀意,瞬间压过了林中诡异的死寂。
阿杰和手下枪口瞬间抬起,杀气锁定目标。
那些涂满暗红符文的遗民,死白的眼珠齐刷刷转向温良,那非人的笑声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为首的小头领对威胁恍若未觉,枯瘦的手指依旧执拗地指着灵,喉咙里再次挤出那几个扭曲的音节,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拉瓦……灵……”
“罪……血……”
“铃……响……魂……归……”
“铃响魂归”!
几乎在这四个音节落下的瞬间,灵脚踝上那串一直安静的血玉脚铃,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吸噬一切的、妖异的血泽,将灵苍白的脚踝映得如同透明!
“啊——!”灵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不再是之前的茫然痛苦,而是带着一种仿佛灵魂被撕扯的极致煎熬!他猛地蜷缩起身子,若非温良牢牢扶着,早已瘫软在地。那红光如同活物,顺着他的脚踝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青筋根根凸起,剧烈搏动。
更令人心悸的是,伴随着红光,一阵极其尖锐、仿佛能直接刺入脑髓的铃声猛地炸开!不再是平日里的清越,而是带着无数冤魂哭嚎、厉鬼尖啸的叠加回响,疯狂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神经!
“呃!”
离得最近的两个遗民首当其冲。他们脸上那空洞诡异的笑容瞬间扭曲,转为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他们丢开武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浑浊的眼珠暴突,鲜血从指缝和眼眶、耳孔中汩汩涌出!他们像两截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其他遗民那令人不适的笑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骚动。他们死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活人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包围圈瞬间溃散。
就连阿杰和两名精锐手下,也被这直击灵魂的恐怖铃声震得脸色发白,持枪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武器。那铃声仿佛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瓦解一切意志。
唯有温良。
他紧抿着唇,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扶住灵的手臂稳如磐石。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灵脚踝那串妖异嗡鸣、红光大盛的血玉铃铛上,又猛地转向那个同样受到铃声冲击、脸上符文扭曲、显得惊疑不定的小头领。
“铃响魂归”……这脚铃,果然不只是装饰!它不仅能“缚灵”,更能“摄魂”?甚至对灵的这些“同族”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
温良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诸多念头。他不再犹豫,低头在灵耳边厉喝,声音强行穿透那恐怖的铃声音浪:“灵!看着我!控制它!”
灵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挣扎着抬起眼。那双眼睛里,空茫早已被撕碎,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混乱。他看着温良,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温良不再多言,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探出,不是去捂灵的耳朵,而是直接覆上了那串剧烈震颤、散发着不祥红光的血玉脚铃!
入手并非金玉的冰凉,而是一种灼人的、仿佛握住了一块烙铁般的剧痛!同时,一股狂暴的、充满了怨怼与死寂的冰冷气息顺着他的手臂猛地窜入体内,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温良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没有松手。反而五指收紧,死死攥住了那串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铃铛!他调动起全部意志,与那股试图侵入他体内的诡异力量对抗,同时,将自己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钢钎,强行贯注进去——“停、下。”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他必须一试。他是这串铃现在名义上的主人,是灵的“饲主”!
也许是他的意志起了作用,也许是灵本身潜意识的配合,那刺耳欲聋、摄魂夺魄的铃声,竟真的出现了一丝凝滞!血光也微微黯淡了一瞬!
就在这刹那的间隙!
那个遗民小头领似乎从铃声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他死死“盯”着温良握住脚铃的手,又“看”了一眼在温良怀中痛苦喘息、却因铃声减弱而稍微恢复一丝清明的灵,脸上那些暗红符文剧烈地扭曲起来,发出几声含义不明、却充满了惊怒与不甘的急促音节。
他猛地一挥手,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
剩余的那些遗民如同得到赦令,立刻抬起地上两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动作慌乱却异常迅捷地退入浓雾之中,瞬间便被翻涌的白色吞没,消失不见。
林中,那令人发狂的铃声终于彻底停歇。血玉脚铃恢复了安静,只是那玉色似乎比之前更加殷红欲滴,仿佛饱饮了鲜血。红光褪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以及被无形力量摧折的草木。
灵脱力般彻底软倒在温良怀中,昏了过去,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
温良缓缓松开握着脚铃的手,掌心一片焦糊的烫伤,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低头看着昏睡的灵,又抬眼望向遗民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到了极致。
这串他一直以为只是用来“束缚”灵的血玉脚铃,其真正的作用,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和强大。
而这些突然出现又退走的遗民,他们口中的“罪血”,指的又是什么?
温良将昏睡的灵打横抱起,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阿杰沉声道:“走,立刻离开这里。”
这片被称为“鬼林”的禁忌之地,隐藏的秘密,比预想的更加危险,也更加诱人。
他抱着灵,转身走向来时的路。脚步骤然坚定。
无论这秘密是什么,无论灵背负着怎样的“罪血”,现在,他是他的。
这柄凶刃,连同束缚它的锁链,都只能属于他温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