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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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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林远昼是被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吵醒的。
一睁开眼睛,灰白色的天花板,一平米一格,印着点状纹路,极方极平。
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他下意识想环顾四周,却发现脖子动不了了,被一圈硬硬的石膏卡住。
他想起来家附近有个宠物医院,晚上散步遛弯,经常能看见金毛、边牧、博美、泰迪,脖子上也套着这么一个喇叭状物件,四条小腿哒哒哒跟着主人走出来。
四周安静,只有各种仪器声音,水滴一样穿透空气,落进生命里。他张开嘴想呼喊,喉咙深处随之传来一阵生疼,像把北风一片片撕碎了,变成小刀在他气管里刮。他这才发现气管已经被切开了,出不了声。
身体呢?他突然发觉自己轻飘飘的,似乎只能感觉到胸膛以上的部分,漂木一样浮在洁白的枕头上。床变得很高,似乎下一秒自己就要坠落下去了。
从锁骨到整条右臂,深深浅浅埋满了输液管。他于是把左手缓缓地抬起来,去摸自己的身体。左手碰到什么东西,一种光滑、柔软的触感,说不上是温暖还是冰冷,和他的体温差不多。
体温!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一样在他头顶劈开。头顶的天花板、24小时不间断作响的仪器声、喉咙深处的疼痛、右胳膊上流入血管的液体,似乎都静止了、消失了。亮如白昼的病房,一瞬间晦暗下去,只剩那道闪电,明晃晃、亮闪闪地炸在空中。他顿觉天旋地转。
左手触到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左腿。
他手指连同手腕,颤抖着,一路试探过去,到右腿,没有感觉。再向上,到小腹,到腰,没有感觉。
一直摸到肋骨,胸膛处终于传来久违的、被指尖触碰到的温暖。
他想动一动双腿,或者给自己翻个身。然而大脑发出指令,不知传导到哪里遇到了阻碍,再也传不到下肢了。白花花的被子下,是平静如一潭死水的身体。
反射弧有地方被切断了,他朦朦胧胧地想起自己做过的模拟题。截瘫的患者,哪里被切断了呢?填空,是脊髓。
哦,对,他想起来了,他刚刚高考完,疯玩了好几天了。
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02】
林远昼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又沉沉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身边。妈妈在打瞌睡。她眼角挂着泪痕,新长出许多白发,面容憔悴了。
气管的位置好像不疼了,他动动喉咙,发出一点声音,干干的、哑哑的。
“妈妈,”他伸出左手去够她的肩膀。
她从瞌睡中忽地惊醒,一下子握紧他的手,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盯一只失而复得的雏鸟,生怕他被老鹰再叼走了。
妈妈,我怎么了?
她这才开口,声音柔柔的,但细听却能听出仇恨。他知道那恨意不是对他的。
“连山街和归海街的路口,有个畜生醉驾……车开到人行道上,撞倒了好几个人。小远你命大,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捡回一条命。还有一个小伙子,当场就不行了,救护车到了,说已经救不回来。”
林远昼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
他躺在床上,脖子动不了,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啦流下来。妈妈强忍好久眼泪,此刻终于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边哭边说,小远没事,咱们好好治,还有站起来的希望。
——妈妈,我好累,我不想站起来,也不想活下来。
【03】
夏天、秋天、冬天。四季几乎轮完一圈,林远昼在床上躺着,昏昏沉沉,时间流得却并不比平常快。
睡眠对他来说,变成一种困难且痛苦的事情。神经总是很痛,明明没有知觉的双腿,却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像触电一样,传来麻酥酥的针刺般痛感。
睡不着的时候,他躺在黑夜里,眼睛适应月光的亮度,周遭一切都清晰明亮。神经深处传来的痛楚与内心的绝望被月光冲洗,也清晰明亮。
止痛药和安眠药发挥功效的时候,他昏睡过去,反反复复地做同样的梦。
梦里,连山街和归海街的路口,他站在人行道上等红灯,因为喝了一瓶啤酒而飘飘然。
身旁有个身影,和他站得很近、很近。头发是浅棕色的,瞳孔也是浅棕色的,嘴唇是脂红色,在黑夜里像月光一样摇晃,又像他胸腔一样温热。
他想伸手把那个身影揽过来,好好看他几眼。这时候一辆黑色小车,闪着远光灯,直直地向人行道冲过来。
撞击、碎裂、尖叫。
浅棕色的头发、脂红色的嘴唇、贴在他身边的人影,飘飘忽散入夜色,被漆黑吞没。
梦永远在这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