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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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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几年时光流过。有天清早,林远昼撑着身子要起来,眼睛突然一黑。
再睁开眼,是在医院里。妈妈不知道他醒了,站在门口,和医生低声说话。
他晓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狗狗,他漫漫地想,家里没人了,它会不会着急得直呜咽呢?
他想起把它捡回来的那一天。那时它还不会汪汪叫,就喜欢在嗓子里哼哼唧唧。
【09】
林远昼越来越虚弱,慢慢地,几乎不再下床了。
精神好些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弄来一些针线,照着网上的教程绣手帕。
狗狗在门外,“哒哒”地转来转去,小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挠门。妈妈打开门,把它放进来,它直奔林远昼,噗通一声跳到他床上。
它安静地看他刺绣,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呜呜叫。它侧卧过身子,把肚皮朝向林远昼的方向,一喘一喘,身子起伏,呼出热气。
林远昼伸手,摸到它的腹部,有一块硬硬的东西。
【10】
月光如水的夜。
针刺一样的痛,从神经里传出来。林远昼睡不着,点开台灯,发现身边的小狗也没睡着。
一双含着水的、浅棕色的眼睛,在暖色的灯光里定定地看着他。林远昼扭过头去,对上小狗的视线,那双玛瑙一样的眼睛,立刻又像逃避一样,把视线从林远昼身上挪开了。
林远昼摇出一粒止痛片,就着温水咽下去。小狗嗓子里呜呜咽咽,也拿爪子扒拉扒拉他床头那瓶止痛药。
林远昼把手伸过去,温暖的指肚探到小狗身上坚硬的结节,似乎更大了。小狗感觉得到,身子微微颤抖。
原来它也疼得睡不着。林远昼于是把手,深深地埋入边牧长长的毛发。一边揉,一边跟它讲:“你难受吗?我也睡不着,我帮你揉揉。”
小狗又含着眷恋目光,望向他床头那瓶止痛药。林远昼点着它的鼻头,认真道:“这个是给我吃的,你不能吃哦。”
又摸了摸小狗,它好像舒服一点,没有刚刚那么痛苦了。
林远昼定定地看着它,突然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啦。”
【11】
十年,正正好好过去了十年。
林远昼被救回来,一睁开眼睛,灰白色的天花板。他动一动身体,没有知觉。
妈妈跟他说:“连山街和归海街的路口,有个畜生醉驾……车开到人行道上,撞倒了好几个人。小远你命大,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捡回一条命。还有一个小伙子,当场就不行了,救护车到了,说已经救不回来。”
林远昼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
他躺在床上,脖子动不了,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啦流下来。妈妈强忍好久眼泪,此刻终于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边哭边说,小远没事,咱们好好治,还有站起来的希望。
——妈妈,你不知道,我的泪水不是为这个而流的。
——妈妈,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不是别人,是我的爱人。
——妈妈,我好累,我不想站起来,也不想活下来。
【12】
小狗抬起头,往林远昼的怀抱里蹭,一喘一喘地听。
“我在床上等,不知道在等什么。那时我胳膊没有力气,连杀死自己也做不到。等了三个月,有天阳光突然照进来,我使劲撑起身子往外看,原来冬天过去、春天到来,浅绿色的新叶已经长出,闪烁在去年墨绿色叶子的前方。我觉得似乎是时候了。
“我花了半小时,一点点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摇着轮椅出门,今年春天的第一阵风吹过来。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就沿着风去的方向。轮椅摇过我家门口的草坪,摇过公园,摇过林阿娘的啤酒屋,摇到连山街上。
“十年前在那里,我们曾经喝光了全部的酒,唱着歌并肩往前走,走到归海街路口,你脂红色的唇曾经温温地溢着酒气,在月色如水的夜晚,轻轻点过我的额头。
“轮椅摇到那个路口,我就看见了你。浅棕色的头发,浅棕色的瞳孔。你站在阳光下,我知道那就是你,你回来了,回来陪我。”
小狗安静地听着,此时在他的怀抱里蜷了一蜷,长长的毛发蹭着他的掌心,又拿湿漉漉的鼻头顶到他面颊上,呼哧呼哧喷出热气。它抬起头,喉咙里呜呜几声。
两滴亮晶晶的泪,闪在它浑浊的、浅棕色的瞳孔里。
林远昼揉一揉小狗的头,为他理顺毛发,说:“你有经验,你带我走吧,我跟着你。”
小狗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在黑暗里一眨不眨,然后伸出一只前爪,扒拉扒拉林远昼。
他摊开掌心。一只温暖的小肉垫,搭在他的手上。
【13】
第二日便是立春。昨夜的最后一点积雪,在和暖阳光下全部融化。前几日银装素裹的枝条,在此刻抽出几粒鲜嫩黄绿色。富有先锋精神的几根,已在枝头开出新芽。妈妈走入房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洒满了房间。
她照例去到林远昼床头,想叫他起床,却看见床头柜上,一串树叶手链,缀了一颗爱心,垫在一张洁白的手帕上。手帕上也有图案,凑近了看,歪歪扭扭绣着两个简笔画小人,是一对母子,画中的母亲含着笑抬起头,而她视线里,一个孩子,顶着一个小小光环,落下一颗红心般的吻,长出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妈妈伸出手,颤抖着探向林远昼的面颊。
掀开被子,但见金色的光辉之下,一个侧卧着的清瘦身影、一条浅咖啡色的边牧犬,温温和和地抱在一起,看起来已经睡熟,且做着美梦。
梦很香甜,他们飞到没有冬天的、春暖花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