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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唯一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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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预设的闹钟唤醒。下午,他预约了一位刚上初中的女孩进行音乐治疗。
女孩扎着低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进门后就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连母亲在旁边说话时,也只是偶尔轻轻点头。母亲红着眼眶悄悄告诉沈听澜,父母离异后,女孩就变得沉默寡言,不仅拒绝和家人说话,连在学校也总是独自待着,老师建议试试音乐治疗。
沈听澜没有急着带女孩进治疗室,而是先拉着她坐在接待区的浅灰色布艺沙发上。他从茶几旁的架子上抱来一盆 “玉露”,放在女孩面前的矮桌上,指尖轻轻拂过饱满的叶片:“你看这盆‘玉露’,上个月我出差回来,发现它的叶片都皱巴巴的,差点枯萎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小喷壶给叶片轻轻喷水,水珠挂在叶尖,折射出细碎的光,“后来我每天给它晒半小时太阳,慢慢浇水,没过多久,它就又变得这么饱满了。”
女孩的目光起初还黏在自己的鞋尖,听到沈听澜的话,又看到水珠在叶片上滚动的模样,终于悄悄抬了抬眼,视线落在了 “玉露” 上。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碰,又很快缩了回去。沈听澜注意到她的动作,把小喷壶轻轻推到她面前:“要不要试试给它喷水?动作轻一点就好。” 女孩犹豫了几秒,终于用指尖勾住喷壶的手柄,小心翼翼地按下开关,看着水珠落在叶片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等女孩玩了一会儿多肉,沈听澜才慢慢起身,指了指旁边的治疗室:“里面有很多好听的乐器,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这次,女孩没有拒绝,跟着他走进了治疗室。沈听澜先让女孩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自己则从置物架上取下一支木质排箫。他没有立刻演奏,而是先把排箫递到女孩面前:“你看,这是排箫,每一根管子的长度不一样,吹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 女孩轻轻碰了碰管壁,指尖传来木质的温润触感,眼神里的戒备又少了几分。
沈听澜坐到女孩对面的琴凳上,调整好排箫的角度,缓缓吹响了《卡农》。悠扬的旋律从排箫中流淌出来,像春日里的溪水,轻轻漫过治疗室的每一个角落。女孩起初还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的纹路,但随着旋律渐渐变得柔和,她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原本紧绷的脊背也悄悄挺直了些。
当旋律进入高潮,那段重复又充满暖意的旋律在房间里盘旋时,沈听澜突然注意到,女孩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停下演奏,低头一看,几滴眼泪正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浅褐色的湿痕。沈听澜没有催她,只是轻轻放下排箫,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放得更柔:“没关系,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出来吧。”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终于张开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说:“我想妈妈了……” 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说出心里的想法。
那天的治疗结束后,女孩的母亲拉着沈听澜的手不停道谢,说这是孩子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说话。沈听澜看着母女俩相携离开的背影,女孩走在后面,还不忘回头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那抹细微的回应,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温柔的涟漪。送走她们后,沈听澜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了门上。治疗成功了,但他自己也像是打了一场硬仗。那些被中和掉的负面情绪并非对他毫无影响,残留的碎片依旧让他感到阵阵恶心和头晕。
他脚步虚浮地走回休息间,几乎是扑到沙发上,再次将脸埋进那件西装外套里。熟悉的冷松香瞬间包裹了他,如同最有效的净化剂,迅速驱散了他感知里残留的“情绪污渍”,将他重新拉回那片珍贵的、只属于陆景深的绝对静默之中。
他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那件外套,像是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窗外,天色逐渐由明亮的午后转为柔和的黄昏,最终沉入静谧的、属于城市的夜晚。工作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蜷缩了多久,直到手机在外套口袋里沉闷地震动起来。他挣扎着摸出来,屏幕上跳动着“林哲”的名字。林哲是沈听澜大学时代的学长,如今是一名自由摄影师,性格开朗不羁,是少数知道沈听澜部分能力并真心接纳他的朋友,他就像是沈听澜与“正常”世界连接的一个窗口。
沈听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喂,林子…”
“阿澜!你没事吧?”林哲的大嗓门带着关切穿透过来,“我刚刷到新闻,说景深科技今天发布会好像出了点小意外?有闯入者?你没在那边吧?那边人多眼杂,你肯定受不了…”
听着朋友连珠炮似的关心,沈听澜心头一暖,鼻尖却有些发酸。“我…我没事。”他声音还有些虚软。
“你真没事?”林哲显然不信,“你声音不对。是不是又‘听’到太多东西了?你在工作室?我过来找你!”
“别!”沈听澜连忙阻止,他此刻状态太差,不想让朋友担心,也更怕林哲带来的、属于健康活人的蓬勃情绪会冲撞他现在脆弱的神经,“我…我刚做完一个治疗,有点累,想睡了,真的没事。”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西装外套的衣角,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说谎的勇气和力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林哲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好好休息。记住啊,有什么事千万别硬扛,给我打电话!天塌下来哥们儿跟你一起顶着!”
“嗯,知道了,谢谢林子。”
挂了电话,工作室重归寂静,朋友的关心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他阴霾密布的世界,却也提醒着他与“正常”生活之间的距离。他将脸更深地埋进那件充满冷松香气的西装里,只有在这样彻底的“静默”中,他才能获得片刻喘息。
夜晚,对于沈听澜而言,从来都不是安宁的代名词。
当白日的喧嚣稍稍平息,另一种更私人、更不加掩饰的“噪音”便开始浮现。隔壁夫妻争吵后的冷战,化作粘稠的、灰蓝色的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楼上孩子睡梦中偶尔的抽泣,像断续的、冰冷的银色雨丝,滴落在他的意识里;楼下便利店值夜班店员的无聊与孤独,是稀薄的、带着霉味的灰绿色雾气,缓慢弥漫……
他依旧紧紧抱着那件西装外套,像虔诚的信徒紧握十字架。外套上的气息,经过一天的挥发,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但那神奇的“静默”效果依然存在,尽管像电量不足的屏障,偶尔会被特别强烈的情绪碎片穿透,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和晕眩。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陆景深留下的气息是会消散的。这份暂时的宁静,如同沙漏中的沙,正在一点点流逝。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更深切的渴望。他渴望那个气息的源头,渴望那个能带来绝对静默的男人。
就在沈听澜在自己的“避难所”中艰难平复时,城市的另一端,景深科技神经科学实验室里,周慕辰正对着一组新导入的数据抓耳挠腮。顾璟将音乐治疗师协会的回复函放在他手边,顺便提醒了一句:“协会那边确认了,下季度的交流会,那位沈听澜先生也会做主题发言。”
周慕辰“嗯”了一声,目光没离开屏幕,嘴里嘟囔:“他的理论好像真有点东西,就是验证起来太麻烦了……”
顾璟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信息。沈听澜,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
而此刻,在城市的中心,位于顶层的公寓内,陆景深从一场短暂却并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
眼前是符合他苛刻要求的绝对黑暗与近乎完美的寂静,造价高昂的尖端助眠系统仍在不知疲倦地低频运行,发出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安抚波。但他大脑深处那根名为失眠的弦,却比入睡前绷得更紧,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像无数细小的静电火花,在他敏感的神经末梢噼啪作响,跳跃不停。
他坐起身,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这种身体脱离意志掌控的感觉,令他极度不悦。
几十年了,他的世界如同一座由他亲手设计、每一个齿轮都精密咬合运转的坚固堡垒,一切尽在掌握,不容许任何意外。而今天,那个叫沈听澜的青年,像一颗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的、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他心湖那片死寂的深潭,却引发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涟漪。
他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