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陈往 ...
-
很久之后的某天,徐城月和身为心理老师的初中朋友偶然再见,在咖啡店坐着聊天。对方吐槽道,现在的高中生都太伤感了,每天心理教室都是人山人海,不过也不能怪孩子们,毕竟谁的青春都是存在伤痛的。
徐城月想了想,说了一句话∶
青春的痛并不是撕心裂肺的种种伤害,而是被迫吹了过早的凉风。
他还记得高中的语文老师第一次批改完作文时说的话。从小学开始,他的作文一般不会扣过五分,但是上高中后的第一篇作文,扣了整整十五分。
“你们的写作水平还停留在初中的一加一,一件事加感悟就是一篇作文,这在初中当然是可行的,但是高中不一样。高中作文就要催熟你,要你像成年人一样思考整个社会,要写出你自己的认知和思想。”
徐城月是九中高一六班的学生。六班总共有四十二位同学,有一位同学开学三周都没来。他很不幸,刚好是四十一中无法被整除的那个数。所以每次两人一组的时候,他都尴尬地被老师凑到另外一组,或者干脆一个人。
一开始还好,徐城月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等那位同学来学校,他就都不会落单了,可是一连就是快一个月,他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练课堂的英语对话,一个人做两人一组的体育活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坐在第四排的两个位置上。有的时候遇到不会的题目,也不能转过头问旁边人会不会。
徐城月不是没有交到朋友,他的性格挺好,和所有人大概都能称一句“他是我朋友”,就是不会太主动,而且因为没有坐在一起,和别人的关系自然是没有别人和别人的同桌那么好。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不是别人的第一选择啊。他接受这一点,并非常坦然,正是如此,自己才会一直追随着别人的脚步——因为这所学校只有咱俩是一开始就认识的呀,所以我们应该成为互相选择的人。
可别人当然也能找到更好的朋友,无法挽留,就又变成一个人了。
好在徐城月是走读生,晚自习九点下课就能离开校园,同病相怜使得他和秦希明能够有话可说。秦希明在高中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这个是强求不来的,我也想交到很好的朋友,可是无论我怎么做,依旧达不到那种能够坚定不移互相选择的地步,我老是觉得下一秒他们都会离我而去,”秦希明拎着两袋梅干菜馅的夏记烧饼,满嘴流油,“但是后来我就想通了,你的朋友还会有更好的朋友,他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朋友的。”
“这个社会……或者世界,当然是要你自己主动走进去的,但是如果你主动走进去却要被迫改变自己的话,我真觉得还不如不主动。”
徐城月眼里的秦希明,是少女青丝换白头,稚嫩转沧桑,一说到这些道理就如同看破世俗的老太太,张口闭口就是长篇大论。
“我们交朋友是为了感受友谊的美好,不是让你丢失自我迎合他人的。”
徐城月咬下一口热气腾腾的烧饼,被皮包裹住的肉汁倏地在口腔里炸开来,跟他在杭钢看见过的打铁花一般,噼里啪啦地烫伤上颚。
秦希明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杯冷果茶∶“喏,我刚刚才去贡茶买的,一口都没喝,真是便宜你了。”
“下次我再请你,”徐城月赶紧吸了一口,将卡在口腔那火辣辣的一团堵了下去,“烧饼趁热才好吃,但是真的太容易被烫着了。”
“对啊。”
少女望着街边红绿交错的灯光,在朦胧夜色中晃眼得很,闪得眼睛都无法聚焦。
“唉,你说怎么这么难呢?”
难不难的,徐城月真不知道。但是他甘愿用上颚痛好几天,为暂时的美味而签上生死状。大概这就是外婆口中的“一报还一报”吧。
以前他吃不下饭拿去倒掉,外婆就吓唬他,人浪费粮食会遭报应的,就是死后老天来罚你吃这辈子倒掉的馊饭,还要用头发丝挑螺肉。村里有人办丧事,通常会搭紫色棚子,请来道士作法。有一次徐城月嫌无聊跑了出去,就撞见墙上挂着好几幅画,画的内容就是无数男女老少/被熊熊烈火扑烤、光脚走过长满倒刺的地板、环抱烧红的铜柱等等……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徐城月被吓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梦里都不敢合眼,就怕有小鬼来抓他去领罚。外婆就抱着他,安慰他只要不干坏事就不会被抓走。
“人在做天在看,好人会有好报的。”
外婆说人死后要走过十八层,每一层都要来罚你的过错。但是只要走过去了,就能去天上。
虽然不知道人要去天上干什么,但好像只有了到天上才是人一生真正的结局。
老底子可能都比较爱清白,讲究填因果换平安。在徐城月初中的时候,外婆专门请人来算家里人前世是否欠债,又欠了多少,然后花钱买那种纸叠的钱,再放到火盆里烧掉,这才叫“还债”。
外婆说只要还了前世的债,人就能平平安安来,安安稳稳走。
“哈哈,你外婆可真有趣!”
秦希明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都要卧倒在蹲着的双腿上了。
“人在做天在看,你可别不信啊。”徐城月道。
“你刚刚说了这么多你小时候的事,看上去你是挺信的,但是内心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努努嘴,似乎是在揶揄他。
“……我不知道。”
“每次和你聊天都觉得自己又有新的道理可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我们认识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在干点什么,如果把我们俩的生活写成故事,一定会被骂剧情稀碎没有主线。”徐城月吹了吹剩下的半口烧饼,夏记烧饼最好吃的就是小烧饼,差不多就掌心这么大点。
“因为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啊,又不是在写文章,谁会把生活过得根根分明?人是由细碎的陶瓷碎片拼凑而成的,不是把完整的陶瓷杯打碎再拼起来。”
表盘上的指针慢慢踱步到十点,两人道别后各自回家。十点不晚,他路过凯旋路的时候,那边才刚到点,一家家烧得火热,烧烤店外都坐满了光膀子喝啤酒的壮汉,还有雪芳饭店,建德人家之类的家常菜,也是人满为患。
大概在他出生前几年沥青还没有铺到凯旋路,满大街都是水泥路。大概是两三年以后,才正式成为了沥青路。他还看过老爸相机里的照片,白花花的水泥地有点什么垃圾都十分显眼。
可能因为凯旋路和凤起路交叉的这篇区域在以前是农村,城门遗址至今还留在贴沙河对岸,岸边的路就叫环城东路,就是位于城市和农村的交界处。直到后面城墙拆得只剩下一道门,才弱化了城村的差异。
徐城月的家在铁路边上,夜里总是开来好几趟绿皮火车,仿佛山崩地裂,整边楼群都在车厢的更迭中摇摇欲坠。这幢房子还是四十年前买的,村里几乎人手一套,总共是四楼,外婆和老妈住在三楼,他一个人住四楼。以前外公住在隔壁房间,后来外公走了,房间也改作为书房。
一片黑暗中,他依稀瞥见窗外有光,高低不同的楼房里,人们正玩着填色游戏,这块灰色那块黄色,或者白色,乐此不疲。
快闭眼,快闭眼。他在心里小声嘀咕。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他还有无数个明天。因为年轻,不怕死于凌晨的睡梦中,因为年轻,不怕明天是雨是晴还是刮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