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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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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九点半,赵钦阳和应织雨一起回了新鑫酒店。
净深璇吊完了最后一瓶点滴,把医生的嘱咐默默记在心里,走出医务室想去侯客厅里看看毕允岚和秦之愿在不在。
到了侯客厅,里面空无一人,桌上却摆满了饭菜,净深璇伸手试了试温度,发现已经凉了。
“忙”是毕允岚和秦之愿近几年来必须要经历的一环,俩人经常遇到各种突发事件,总是突然地回来突然地离去,要说他们都在忙什么,净深璇却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净深璇把凉了的饭菜一一端进厨房的冰箱内放好,正要走,他余光瞥见灶台上的智能电饭煲还亮着灯。
走过去打开看了眼,里面煲的是山药桂圆排骨汤。
这汤没在外面的桌上看到,净深璇注意到电饭煲脚下贴了一张便签。
他将便签撕下来,上面的字迹工整娟秀:
小净啊,阿姨和你叔有点事要忙,今晚就不回家了。电饭煲里是阿姨给你煲的补汤,天气转凉了,晚上多喝几碗暖暖胃,记得早点睡!
看着电饭煲里升腾的热气,净深璇的眼眸向下垂,隐隐掺杂了几分伤感。
毕允岚和秦之愿虽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也胜似亲生父母。
他们费尽时间和精力将刚出世的他养育成人,从来没亏待过他,把他当亲生骨肉来养,一直教导他要走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做好的人,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也要守住心底的善良与底线。
曾有很多个时刻,净深璇都诚心觉得对不起他们。
比方说此时此刻。
他想,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再过四年就三十的人却把自己的身体作到三天两头要进一次医务室,成天就知道让他们操心,他们天天忙里忙外明明够辛苦的了,他倒好,净会给他们添麻烦。
医生说让他按时吃饭吃药,多运动一些,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些叮嘱里,他能做到的很多,唯一做不到的,是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纵使他的想法千千万万,也没有一种想法可以解释得清楚。
他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陶瓷碗,用汤勺从电饭煲里舀了一碗汤喝,喝完洗碗洗汤勺,把电饭煲的锅盖盖上,关闭了电源。
这晚他本以为昏睡了一天会睡不着,但没料到仅仅只是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就进入了熟睡的状态。
依照应织雨说的“李总管说不是什么大事儿,让你好好把身体养养再去工作”,净深璇在家里呆了五天。
这五天他也没完全闲下来,很多闲暇时间会去帮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们一起干各种形形色色的活,帮有小孩子的员工带带孩子,陪有时间闲下来的毕允岚和秦之愿说话、做饭、散步,偶尔去跟赵钦阳和应织雨讨论调查的进度。
早上起床后和下午的休息时间,他也会去基地的健身房里健身。
说到健身那还得从几年前说起,那年赵钦阳在离朝鹤集团不远的一家健身房里办了张卡,每天下午都会准时过去打卡,后来净深璇在他的忽悠下走进了那家健身房,也办了张卡,从此每天跟他一起去健身,时间久了体脂率下降了不少,练出了一身子肌肉。
但体脂率低遇到多发伤可不是一件乐观的事儿,净深璇在医院昏迷的那段时间身体各处所需的营养全靠营养液撑着,因为伤病瘦得像是只有薄薄的一小片,赵钦阳特别夸张地开他的玩笑:“住院几个月下来都快暴瘦成细狗了。”
他本人对“细狗”一词没什么话说,就算说过来说过去也绝不是赵钦阳这个滑头老狐狸的对手。
他每天都会想竹浅歌,但为了让身体好点好跟竹浅歌一起工作,那股想要见竹浅歌的冲动被他死死掩埋在心里。
五天之后,他再次报道上班,先去给李青荣赔了个不是。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养好身子比什么都重要。”李青荣大度道:“你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尽管说哈。”
他这么说着,净深璇还是不太好意思,十句话有九句不离抱歉。
乘坐潜艇下到海里,净深璇的第一想法就是找竹浅歌。
掀开临时厨房的门帘,他看到了竹浅歌的背影。
竹浅歌面前有冉冉上升的热气,净深璇知道,他又在煮汤了。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一转头,和净深璇对视了个满怀。
净深璇见竹浅歌好像稍微怔愣了一下,没持续太久。
“身体好些了?”竹浅歌问。
净深璇放下门帘走进帐篷内:“好多了。”
竹浅歌“嗯”一声,继续用汤勺在微微沸腾的锅里面搅动。
走到他旁边站了一小会儿,净深璇掩盖住自己的局促,装作很淡然地对他说:“我没来的这些天,你都还好吧?”
“还可以。”竹浅歌回答道:“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净深璇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哦,那还挺好。”
竹浅歌没说话,汤煮好后照例给净深璇盛了一碗。
竹浅歌今天煮的是红枣银耳雪梨汤,银耳煮得极透,滑得几乎不用牙齿咬,用舌头轻轻往上颚一顶便碎出一缕润润的甜味,它带着胶质特有的绵软,像含了一口被阳光晒暖的白云在嘴里。
喝到一半,竹浅歌轻声说:“今天三十号,晚上七点会开篝火晚会,明天休息一天,你想参加吗?”
净深璇把汤咽下去:“还有这个活动呢?你想不想参加?”
“不想,考古开始后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都会开篝火晚会,我没兴趣,到点就下班回家。”
“哦哦。”净深璇实实在在地道出内心想法:“其实我也不想参加。”
竹浅歌:“那就和我一样,每到晚会这天就踩点下班。”
净深璇笑笑:“可以啊。”
一碗汤很快见底,俩人把各自的碗洗了,去打扫了一下营地的卫生。
竹浅歌在前方弯腰捡垃圾,净深璇在他身后拿着垃圾桶接垃圾。
俩人全程没有对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净深璇却总是隐隐约约感到竹浅歌的心情好像不是特别好。
哪怕竹浅歌没有表现出来,他也依旧这么觉得,那种感觉还愈发强烈。
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好直接询问竹浅歌这个问题,只好默默观察着竹浅歌的一举一动。
下午六点吃完饭,众多科考人员和考古人员开始在营地旁边的娱乐区聚集,七点,篝火准时升起,橙红色的火苗顺着枯树枝的缝隙往上窜,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卷着细碎的火星子。
来自各个国家的众人在篝火周边席地而坐,吹吹牛,唱唱歌,表演些节目,聊聊家长里短,火光映得人脸上红通通的,跳动的火焰在水中持续燃烧,炽热的气息与冰冷相互碰撞,海水瞬间被火焰的高温蒸发,化作白色的雾气消散开来。
随着火烧得越来越旺,人群的情绪高涨起来,四周都是嘈杂的喧闹声。
净深璇到临时厨房里倒了点温水喝,一出门便看到竹浅歌在娱乐区边上随便找了个角落坐着。
篝火的暖光映在竹浅歌的脸庞,净深璇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手里拿着的一枚红色平安符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假装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他旁边坐下,净深璇听到一旁的几个女人围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她们拿出过往的事情侃侃而谈,有因为生病被前男友给甩了的,有结婚前发现男朋友一家子都是极品的,还有天天和婆婆上演婆媳大战的。
在竹浅歌旁边坐了许久,净深璇的眼球总是有意无意地以一种极其微小的角度瞟向他和他手上那枚以往没见过他拿出来过的平安符。
内心挣扎了一番,净深璇问出了今天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想到竹浅歌没有否认,他一点点把头抬起来,似乎很不解地问:“很明显吗?”
净深璇点了点头。
竹浅歌轻呼了一口气,别过头看向燃烧的篝火。
他不想说什么,净深璇也没再问,思来想去,换了个话题:“你这平安符挺漂亮的,是你父母给你的吗?”
“不是。”竹浅歌淡淡道:“是我自己去寺庙里求的。”
“……哦哦,行。”
往常说到这儿,他们之间的聊天就该结束了,但今天的竹浅歌和往常的竹浅歌比起来不太一样,先不说他心情不好,净深璇居然还在他眼里看到了一股浅淡的温柔。
净深璇向来心思敏感,别人说话时,他的注意力往往不在这句话上,而是在说话的人的表情、眼神、动作上,他靠这些去判断对方的情绪和态度,三者之中只要有一者被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对,那结果多半只会是他开始内耗和胡思乱想。
竹浅歌毫无征兆地难过对他来说不单单只是心疼,还掺杂着几分怀疑——怀疑竹浅歌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以竹浅歌的性格,是不会把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出来的。
但是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鲜少有人能做得到不去找人倾诉,八年过去,一个人的性格多多少少都会发生改变,无论哪方面都说得通。
竹浅歌很小声地问净深璇:“我说出来,你听吗?”
人群的声音太过吵闹,净深璇一时没听清:“啊?”
竹浅歌补充了一遍:“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说出来,你听吗?”
“听啊,你说吧。”反应过来,净深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
人声混杂之际,跳跃的火光将竹浅歌眼底的温柔和落寞拉扯得忽明忽暗。
竹浅歌看着平安符,手指紧了紧,安静了半分钟才开口:“我有个未婚夫,但他在好多年以前销声匿迹了。”
“未婚夫”三字传进耳朵里,净深璇的心脏一颤,像是漏掉了一拍。
“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送进火葬场里火化,他养父养母也说他“死”了,我信了,但是我不甘心,因为他说话算话,前一天晚上还答应要和我一起去漫展。”
“我一个人调查了所有来龙去脉,发现他的“死”有蹊跷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想立刻去告诉所有人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离我而去,不能在我面前出现。但是事情很复杂,我没有什么能让别人百分百信服他还活着的实质性证据,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净深璇:“……”
竹浅歌继续说:“很小的时候,我妈和我说,如果我长大之后去到外地上学或者工作,她会想念我,会担心我在外面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遇到什么难解决的事情,会不会被别人欺负,我那个时候理解想念,但不理解担心。直到他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也开始想念他,担心他,和我妈描述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每个月都会去寺庙给他求一个符,平安符、健康符、财运符……什么符都求过,这些年来求了九十个。我只希望他永远平安健康,万事顺遂,尽管他不知道,尽管……他可能不爱我了。”
话到此为止,竹浅歌用食指在平安符的表面轻抚了几下,仿佛隔着平安符就可以触碰到净深璇。
……
净深璇全程没发话,待回过神来,他的指尖已然嵌进手掌心的皮肤,鲜红色的血液慢慢从伤口里涌出来,随着海水的波动被稀释殆尽。
他看着竹浅歌轻轻抚摸平安符的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比掌心的痛要疼上万倍。
他曾和竹浅歌一样,以为时过境迁,对方爱的不再是自己。
原来这些年,两棵名为思念的树,早已在两片贫瘠的沙漠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而支撑着大树活下去的,正是对彼此痛苦的爱意与病态的思念。
有一瞬间,净深璇差点张口道出所有事情的真相,但最后理智战胜了冲动,那些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前方尚有太多未知的危险,净深璇不能让竹浅歌陷入危险的境地,半分都不能。
“所以,你现在算是在等他回来吗?”净深璇怂着有些颤抖肩膀问。
竹浅歌微笑起来:“是。”
“嗐……”净深璇去拍拍他的肩膀,眼底多出几分不明显的温柔,“别难过了,你总有一天会等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