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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靛蓝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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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凌晨三点。
城市在窗外沉睡，像一片沉入墨海的废墟。唯有这间顶层公寓的画室里，还亮着一盏孤灯，挣扎着切割开浓郁的夜色。
林修站在画布前，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身后满是颜料斑驳的地板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软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清瘦伶仃的腕骨。衬衫的前襟和袖口，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红与蓝，早已干涸硬化，如同凝结的血与泪。
画布上是一个男人。
永远只有一个背影。肩线宽阔，撑起一片无形的、沉重的空间,头颅微侧，似乎将要回首，却又永远凝固在那个将转未转的瞬间,光线从斜上方打下，勾勒出耳廓和下颌线一道模糊的剪影，溶于背景那片混沌的、由靛蓝、鸦青与少量煤黑调出的暗色调里。
这是第十七幅沈墨深。
或者说，是第十七幅沈墨深的影子,林修从未敢给他一张清晰的正脸。
仿佛只要画下那双眼睛，他所有精心构筑的、摇摇欲坠的伪装，都会在目光相接的瞬间，分崩离析。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仁油刺鼻又熟悉的气味，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夜晚的清冷。林修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画笔，笔尖蘸饱了另一种更为沉郁的蓝色，悬在画布上方，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在哪里落下这一笔。
那个背影已经足够完整，完整到隔绝了他所有窥探的可能；又足够残缺，残缺少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引人遐想的形骸。
他就像个窃贼，躲在友谊这块遮羞布后面，偷偷描摹着别人的太阳。温暖攫取不到半分，只留下一手滚烫的灰烬。
寂静中，门铃突兀地炸响。
声音尖锐，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划破了画室里凝固的时空。林修手一抖，那滴饱含的蓝色终于不堪重负，从笔尖坠落，“啪”地一声，砸在画框下方的地板上，溅开一朵丑陋的、泪痕般的污迹。
这个时间…不会有别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回响。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侧耳倾听，仿佛那铃声只是一个幻觉。
第二遍铃声再次响起，更加执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放下画笔，指尖冰凉，在裤侧无意识地擦了擦，留下淡淡的蓝色痕迹。走向门口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近乎呻吟的吱呀声。
门开了。
门外站着沈墨深。
他似乎是刚从某个酒会或应酬场合脱身，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剪裁精良，衬得他肩宽腿长。但领带已被扯松，歪斜地挂在颈间，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他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意，还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高级威士忌醇香与烟草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形成一种独属于他的、带有侵略性的荷尔蒙场。
“路过。”沈墨深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几分，带着微醺的懒散,他甚至没有询问，便侧身从林修旁边径直走了进去，熟稔得如同回到自己家。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空旷的客厅，最后落在画架那幅未完成的背影上，停顿了一下。
“又在画那个人？”
林修沉默地关上门，将寒冷的夜色隔绝在外。门锁合拢的“咔哒”声，像是对他内心喧嚣的最后盖印。他背对着沈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只是个想象中的人。”他轻声说，这是他一贯的、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谎言重复了太多次，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画布上那个求而不得的幻影，真的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男人毫无关系。
沈墨深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走到小吧台前，自顾自地倒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的杯壁上晃动，折射出头顶冷冽的光。他没有加冰，仰头便喝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有力地滚动。
林修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滚动的弧度，像被烫到一般，又迅速垂下。他想起七年前，在美院那间挤满了人的阶梯教室里，他第一次见到作为杰出校友回来讲座的沈墨深。台上的男人意气风发，侃侃而谈，台下掌声雷动。而他自己，只是角落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躲在速写本后面，用颤抖的笔尖，一遍遍描摹着那个耀眼的侧影。
那时的他，卑微如尘，连幻想都带着胆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走进他的生活，成为他名义上的“朋友”，更没想到，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会成为他漫长无期徒刑的开端。
“你知道吗，”沈墨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他转过身，靠在吧台上，晃着手中的酒杯，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林修身上，“江媛要回国了。”
林修感觉那只攥住他心脏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江媛。沈墨深的前女友。美丽，优雅，家世显赫，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是站在沈墨深身边理所当然的人。三年前他们分手时，林修内心深处竟然可耻地滋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尽管那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很快就在沈墨深一如既往的、朋友式的态度中，熄灭成冰冷的灰烬。
“我们可能会复合。”沈墨深补充道，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但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探究的、近乎残忍的审视，紧锁着林修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修垂下眼睑，盯着地板上的那滴蓝色污迹，感觉它正在无限扩大，要将自己吞噬。他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努力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那很好…你们很般配。”
这句话像是一把銼刀，从他喉咙里硬生生刮过，带出腥甜的铁锈味。
沈墨深似乎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他放下酒杯，迈步朝林修走来。一步，两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得像倒计时的钟声。他在林修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林修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调。
那是他偷偷买来，却又不敢常用的香水味道。只因害怕沈墨深闻出来，察觉到他那些隐秘的、不该有的心思和模仿。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沈墨深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
林修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流，拂过自己的额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门板。每一次这样的靠近，都是一场甜蜜的凌迟。沈墨深永远不知道，他的每一次无意触碰，每一个专注的眼神，每一句随口的关心，对林修而言，都是饮鸩止渴。
“我该说什么？”林修勉强牵起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恭喜吗？”
沈墨深的表情冷了下来。那种熟悉的、带着疏离的淡漠，重新回到他的眼底。他定定地看了林修几秒，然后直起身，转身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
“算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林修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一般，没有挽留。他从不挽留。尽管内心有个声音总是在绝望地尖叫：别走！留下来！看看我！看看一直在这里的我！
但他只是沉默着，看着沈墨深走向门口，拧动门把。
门被拉开，又再次合拢。“砰”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在他空旷的心室里反复回荡。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里，林修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沿着门板滑坐下去。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寒意，他却浑然不觉。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寒冷。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
沈墨深和重要的商业伙伴吵了一场，心情恶劣，在酒吧里喝得烂醉。是林修去接他。在出租车后座，沈墨深浑身湿透，靠在他肩上，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颈窝，呼吸灼热。在迷迷糊糊间，他含糊不清地低语：“林修…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那一刻，车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过，映得沈墨深毫无防备的睡颜如同孩童。林修几乎要控制不住，那些在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爱语几乎要冲破枷锁。但最终，他只是抬起僵硬的手，极轻极轻地拍了拍沈墨深的背，用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作为回答。
还有一年前的圣诞节。
沈墨深送他一条昂贵的羊绒围巾，烟灰色。在他接过时，沈墨深又拿回去，亲手替他围上，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绕了一圈，打了个结。那双骨节分明、曾经在谈判桌上签下数亿合同的手，无意中擦过他的下颌皮肤。那一小片被触碰的区域，像是被烙印，灼热感持续了整整一晚，让他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更早之前，他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紧张得手心冒汗。沈墨深包下了全场，请来了所有在艺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他撑足了场面。在人群散去后，他搂着林修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语气带着真诚的困惑：“你的画很好，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像是你在害怕，害怕把最重要的东西，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沈墨深总是这样。时而亲密得让林修产生错觉，仿佛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时而又疏远得像是他们只是泛泛之交，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林修就在这忽冷忽热的浪潮中浮沉，快要窒息，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靠岸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腿上的麻木感将他从混乱的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画室里孤灯依旧，将他的影子拉得变形，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画架前，看着画布上那个永恒的、不肯回头的背影。
他拿起调色板上已经干涸的刮刀，狠狠地、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画布的瞬间，颓然无力地垂下。
他舍不得。
哪怕只是这样一个虚假的、冰冷的影子，他也舍不得毁掉。
这是他仅有的、自欺欺人的全部了。
窗外，城市的边缘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带着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渴望，和同样深不见底的、求而不得的绝望。
林修站在渐渐亮起的晨光里，感觉自己像一抹即将消散的、灰白的影子。而沈墨深，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灼热而遥远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