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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小宇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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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淌过姑苏城的青石板路,三年也不过是檐角一滴迟迟坠下的雨。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重新修缮过的雕花窗棂,变得毛茸茸的,懒懒地铺在医馆沁凉的青石地板上,碎成一片片晃动的、温暖的金箔。“储氏中西医结合遗传研究中心”崭新的牌匾,与那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储氏医馆”老匾并挂着,一个映着天光,一个沉淀着旧影,奇异地和谐。
后院传来的孩童笑声,脆生生地撞碎这一片静谧。一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菜粉蝶,柔软的黑发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杜明宇猫着腰,亦步亦趋地护在后面,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想扶又不敢真扶,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额角都沁出薄汗。
“慢点,安安,看脚下……”
小男孩咯咯笑着,对提醒充耳不闻,一个趔趄,却并不摔倒,反而顺势加快了两步,一头扎进正在药圃边低头分拣药材的白蔹怀里。白蔹被撞得微微一晃,手里的白芷险些洒了。他也不恼,只顺手将药草搁回竹匾,双臂一拢,便轻松地将那团温热的小身体抱了起来,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孩子粉嫩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带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
“又淘气?”白蔹的声音里含着笑,在孩子嫩豆腐似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下。
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宽容。三十出头的年纪,褪尽了少年时那份单薄的青涩,骨架舒展了,肩线变得清晰而稳定。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清晰腕骨。只是眉眼间那份总萦绕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如今化开,沉淀为更从容的温润。阳光下,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着浅金色的光,柔得像江南春水。
“又缠着你?”
温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不急不缓,却像一块石子投入白蔹心湖,漾开熟悉的涟漪。
白蔹抱着孩子转身。
储相夷正从研究中心那扇玻璃门后走出来。午后最饱满的光线兜头淋了他一身,在他浅灰色的中式立领上衣上镀了一层极淡的金边。三年时光,仿佛是最高明的医者,一点点拔除了他骨血里沉积多年的病气。曾经纸一样单薄苍白的肤色,如今透出健康的、玉石般的润泽。身姿挺拔如院中修竹,步履间再无一丝滞涩虚浮,沉稳地踏在地上,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唯有那双眼睛,沉淀了更多东西,静水深流般,看人时专注依然,却少了些旧日挥之不去的阴翳,多了分雨后初霁的澄明。
“爸爸!”安安在白蔹怀里雀跃,小手朝储相夷的方向抓挠。
储相夷走近,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环过白蔹的腰侧。那是一个占有与亲昵意味不言而喻的姿态,手臂收拢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在白蔹腰侧熨帖出妥帖的温度。然后,他才微微偏头,在白蔹唇角印下一个短暂却实在的吻。气息交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微苦的药香和阳光晒过的暖意。吻罢,他才从容地将孩子从白蔹臂弯里接过来,掂了掂:“今天有没有听哥哥的话?”
“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白蔹的目光追随着储相夷怀里的安安,指尖无意识地抬起,拂过孩子额前细软的绒毛,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好梦,“特别是这双眼睛,和你小时候那张在桂花树下的照片,一模一样。”
安安是他们一年前收养的孩子。在储相夷完成全部治疗周期,基因修复被反复确认稳固如常之后,在一个海棠花落的傍晚,他们几乎同时提起,又相视一笑,便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孩子取名储安,平安的安,也是“此心安处”的安。
“下午研究中心来了几位日内瓦的学者,”储相夷单手稳稳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抬起,用指节蹭了蹭白蔹的脸侧,那里沾了一点点不知何时蹭上的泥渍,“对我们建立的家族性心肌病基因编辑评估模型很感兴趣,想探讨长期合作。”
白蔹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尖掠过储相夷的领口,替他将被安安抓得微乱的衣襟理平。布料是上好的棉麻,触手微凉,底下是温热的皮肤和平稳搏动的脉搏。这个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镌刻进肌肉记忆里。
“你决定就好。”他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只是记得按时休息。上周的复查数据虽然漂亮,但陈主任也说了,底子毕竟虚过,劳神伤气的事,能免则免。”
这三载春秋,“启明计划”早已不止是照亮储相夷一人的微光。它抽枝展叶,凝练成一套严谨而高效的遗传性心脏病干预体系,从精准诊断到个性化基因治疗,再到愈后追踪,环环相扣。
十七个曾经被阴影笼罩的家庭,因此重获寻常日月的欢喜。储氏医馆和白蔹的名字,在某些领域的尖端期刊和会议间,成了带着东方神秘色彩的传奇符号。
可于他们二人而言,最重的那枚勋章,从来无关镁光灯与掌声。它藏在每一个日落时分并肩归家的影子里,藏在药香与炊烟交织的寻常气息中,藏在眼下这人指尖真实的温度里。
傍晚,徐伯张罗了一桌精致的苏帮菜。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响油鳝糊嗞啦作响,碧螺虾仁清嫩透亮。老人鬓角银丝又添许多,精神却越发矍铄,看着围坐一堂的人,笑得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盛满了晚霞的暖光。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白蔹看着满桌远超平日规格的菜肴,有些讶异地挑眉。
储相夷但笑不语,只执起那只天青釉的瓷酒壶,壶身温润如玉。他先给徐伯斟满,又为杜明宇倒上,最后才是白蔹面前的杯子。琥珀色的黄酒注入杯中,漾开温醇的香气。连小安安都得了一小盏鲜榨的梨汁,捧着白瓷小碗,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席间笑语晏晏。储相夷话仍不多,只不时给白蔹布菜,专拣他爱吃的,自然地放入他碗中。白蔹低头吃着,耳根在灯光下透出一点薄红。
饭后,杜明宇极有眼色地抱着玩累的安安去洗澡,徐伯也乐呵呵地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将一院清寂月光,全然留给了他们两人。
月华如水银泻地,无声浸润着修葺一新的庭院。那株白蔹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枝干遒劲,藤蔓葳蕤,在月色里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幽香浮动,似有还无。
“陪我去个地方。”储相夷很自然地伸出手。
他的手比三年前温暖许多,干燥而稳定,指腹与掌心那些因常年捣药、执笔留下的薄茧,轻轻擦过白蔹的手背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直抵心尖的战栗。白蔹没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扣紧。
他们牵着手,穿过月光洗过的庭院,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又被重新清理出来的小径,缓步走上后山。夜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清凉拂面。
小径尽头是一处平坦的石台,视野豁然开朗。整座姑苏城的夜景铺陈脚下,万家灯火如被打翻的星河,璀璨流动,与头顶深蓝天幕上真正的星子遥相呼应,分不清哪片是人间,哪片是天境。
“还记得这里么?”储相夷的声音融在夜风里,比风更柔。
白蔹点头,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怎么会不记得。这里是独属于他们少年时代的“秘境”。多少个夏夜,身体尚好的储相夷会偷偷带着他溜上来,指着北方的星空,告诉他哪一颗是北辰,哪一串是北斗,哪一片模糊的光带是银河。
那时的储相夷,声音还没现在这般沉,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苍白,但眼睛里装着整片宇宙的光。他会握着白蔹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勾勒药材的形状,讲述《本草经》里玄妙的故事。那时的月光也如今夜般皎洁无私,静静照着两个并肩而坐、心事各异的少年。
储相夷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盒子表面光滑如镜,映着月光,流转着幽暗的光泽。他拇指抵住盒盖的铜扣,轻轻一拨,“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盒内黑丝绒衬垫上,静静卧着两枚戒指。素净的铂金指环,没有任何镶嵌,唯有戒身之上,精心錾刻着连绵不绝的、极细极浅的白蔹花纹,须瓣分明,蜿蜒缠绕,在月光下流动着含蓄而温润的微光。
储相夷取出稍小的一枚,执起白蔹的左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白蔹修长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蜷了一下,指尖冰凉。储相夷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妥帖地包裹住,暖着。
“三年前的今天,你从斯德哥尔摩那场峰会回来。”储相夷的声音低沉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刻在夜风里,“视频里,你站在台上,身后是巨大的投影和数据流,所有人都在为你鼓掌。”他顿了顿,指尖抚过白蔹的无名指根,那里空无一物,皮肤光洁,“我看着屏幕,忽然觉得,那些光太远了。我就想,等我真正好起来,好到足以匹配你所有的辛苦和光芒时,我一定要把你拉回我身边,给你一个配得上这一切的承诺。”
他抬起眼,目光锁住白蔹。月色落在他眼里,成了两泓深潭,漾着能将人溺毙的温柔与专注。
“白蔹,”他唤他名字,像含着一味吃了二十五年仍觉清甘的草药,“从你七岁那年,躲在药房窗棂外,偷看我捣第一罐白蔹花开始,到如今,整整二十五年。”
他的拇指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处即将被圈住的指根,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意味。
“你陪我熬过最长的夜,走过最险的桥,把我从死神手里一寸寸抢回来。”他的声音渐低,却更沉,砸在白蔹心口,“往后的每一个二十五年,你愿不愿意,都这样陪在我身边?以伴侣之名,以爱人之实。”
白蔹一直望着他,望着那双他看了二十五年,初时是向往,后来是痛惜,如今是深溺的眼睛。月光下,储相夷的轮廓清晰如刀刻,褪尽了病容,是成熟男子舒展而英挺的模样,每一寸都刻进他骨血里。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大颗的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
他用力地点头,一下,又一下,哽咽堵住了所有言辞,唯有最本能的回应。
储相夷眼底那潭深水,终于漾开剧烈波澜。他托着白蔹的手,将那枚微凉的指环,缓缓推入无名指根。尺寸精准得惊人,严丝合缝地圈住,仿佛那块皮肤生来就在等待这枚金属的熨帖。
冰凉的触感很快被两人的体温共同焐热,成了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
白蔹深吸一口气,止住颤抖,拿起盒中另一枚戒指。他学着储相夷的样子,托起他的左手。储相夷的手比他大一些,指骨更分明,掌心纹路清晰。他将戒指同样缓缓推进那修长的无名指。过程里,两人的目光始终纠缠,不曾分开半分。
戒指戴好的刹那,储相夷反手握住他,十指紧紧交扣。两枚素环挨在一起,其上錾刻的白蔹花纹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相连,花朵并蒂,无声诉说着一段始于药香、浸透岁月、终将白首的羁绊。
“这辈子最幸运的事,”白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里却漾开细碎的笑意,“就是七岁那年,我懵懵懂懂推开储氏医馆那扇厚重的木门。”
他向前半步,额头轻轻抵住储相夷的肩。
“然后,一眼,就是一生了。”
储相夷手臂收紧,将他彻底拥入怀中。怀抱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白蔹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稳健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咚,咚,咚,与他自己的渐渐合成同一频率。储相夷低下头,下颌抵着他的发顶,嘴唇贴着他柔软的发丝,久久不动。白蔹发间有实验室里洁净的微涩气息,更深处,却永远萦绕着那股淡淡的、让他魂牵梦绕的药草清香,是他心安魂定的归处。
“该说谢谢的是我,”储相夷的声音闷在他发间,震动着耳膜,“谢谢你这一双本该只属于精密仪器和试管的手,却穿越了所有恐惧、时间和生死,从来……都没有放开过我。”
远方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流淌,近处的医馆隐在夜色里,唯有檐角一盏风灯,晕开小小一团暖黄的光,依稀仿佛还有药香袅袅,穿越时空而来。他们相拥的身影被月光投在平坦的石台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仿佛早已融为一体,从久远的过去,到无尽的未来。
从总角稚子到青涩少年,从沉默守护到生死相依,二十五载光阴,他们写的何止是一个医学奇迹。那是无数个欲言又止的黄昏,是病历本背面无人得见的潦草诗行,是绝望时紧握到骨节发白也不肯松开的手,是每一次心跳共振的瞬息,是此刻,指尖相扣,血脉相连的笃定。
那些曾经的酸涩、苦楚、惶惧与漫长等待,都被时光这味最奇的药,慢慢熬煮,淬炼,最终化作此刻唇齿相依间无边无尽的回甘。
储相夷终于微微松开了些许怀抱,抬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托起白蔹的下颌。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白蔹脸上,照见他微红的眼眶,湿润的睫毛,和那双映着星辰与自己倒影的清澈眼睛。储相夷凝视着,目光深沉如海,又炽烈如火。
他低下头,额头与白蔹相抵,鼻尖轻蹭着鼻尖,呼吸彻底交融,不分彼此。这是一个比亲吻更私密、更缠绵的姿态,将两人圈进一个气息与温度共享的小小宇宙。
然后,他略一偏头,温热的唇瓣落在白蔹耳廓最敏感的边缘,气息滚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人心的哑:
“往后的每一天,晨昏昼夜,年岁春秋……”
他的唇沿着耳廓缓缓下移,若即若离地擦过颈侧跳动的脉搏,留下一串无形的烙印,最终停在他锁骨上方那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上,不再移动,只将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其上。
“都让我陪你,细细地数。”
夜风骤起,拂过山岗,吹动他们的衣角,纠缠在一起。远处隐约传来苏州河上夜航船的汽笛,悠长的一声,融进无边月色里。
石台上,两道身影依旧紧紧相拥,在漫天星河与万家灯火的见证下,仿佛要就这样站成地久天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