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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骄纵探花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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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苑的夜,是被金烛、琉璃盏与世家子弟们虚伪笑声烘托出的盛世幻梦。
方嘉钰斜倚在铺着软绒的案边,身着的绯红锦袍上,用金线密绣的海棠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衬得他一张脸秾丽逼人,眼角眉梢俱是被万千宠爱浸染出的骄纵。
他甚至无需开口,一个眼神,一个慵懒的笑意,便足以成为全场的焦点。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斟满御酒,镇国公世子则殷勤地将新贡的、用冰湃过的葡萄推到他手边。
他享受着这众星捧月,如同呼吸空气般自然。只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他便要献上那首早已雕琢无数遍、自认足以惊艳四座的诗,让所有人的赞叹与目光,为他方小公子停留得更久一些。
然而,这由他主导的浮华平衡,在入口处那人缓步而来的瞬间,被骤然打破。
如同沸水中投入一块寒冰,喧嚣声浪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所有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道身影攫取。
——新科状元,江砚白。
深青色的状元袍熨帖得一丝不苟,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容貌俊美,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眉如墨染,眸似寒星。他周身散发着清冷端方、生人勿近的气场,如高山之巅未经融化的积雪,与满殿的浮华靡丽格格不入。
可偏偏,他就以一种不容置疑、甚至近乎霸道的气势,成为了新的、更引人瞩目的中心。
方嘉钰准备起身献诗的动作,就那样可笑地僵在了半途。
他看着江砚白从容不迫地行至御前,躬身行礼,动作流畅优雅,没有丝毫寒门学子初入这等场合应有的拘谨或是谄媚。然后,他听到了江砚白的声音。
低沉,清晰,醇厚如陈年古琴,在这奢华大殿中不紧不慢地流淌。没有吟风弄月,没有华丽辞藻,陈述的是切中时弊的治国策论,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连最细微处的数据都信手拈来。
帝后频频颔首,目露激赏。众臣敛容静听,不敢怠慢。
就连御座之侧,那位以清冷聪慧著称、甚少对臣子假以辞色的永宁公主,执杯的手也微微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正在沉稳陈述漕运新策的江砚白。
方嘉钰站在原地,手中那杯精心准备、尚未献出的御酒,突然变得冰凉而刺手。
他感觉自己准备良久的诗句,在这等经世致用的宏论面前,像一件被捧得过高、却华而不实的精致玩物,瞬间被比了下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灯火在那双深邃眼眸中投下细碎光点,那沉静无波、仿佛万事万物皆不入眼的神情,在方嘉钰看来,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无视与傲慢!
一种混合着被碾压的挫败、强烈的不服、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艳,在他心头轰然炸开。
“书呆子……”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昂贵的琉璃盏上繁复的纹路,“就会说这些掉书袋的大道理……”
方小公子不开心了,非常不开心。他习惯了做全场的焦点,如今风头被抢得干干净净,心里酸溜溜、火辣辣,像被塞了一整颗未熟的青梅。
很快到了御前敬酒环节。方嘉钰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扬起一个明媚到近乎挑衅的笑容,走到江砚白面前。
“江状元,恭喜啊。”他声音刻意放得轻飘,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钩子似的。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丝波动——哪怕是因他容貌而产生的片刻惊艳,或是对他这探花郎主动示好的讶异。
然而,江砚白只是微微颔首,举杯回敬,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方探花,同喜。”
声音平稳无波,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看向他时,平静得如同看待殿中任何一根梁柱,不起丝毫涟漪。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直接的轻视更让方嘉钰窝火!
他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一个人站在这里,这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是眼瞎吗?!
纳闷地回到席间,连最爱的冰湃葡萄都失了味道,只闷头灌了一口果酒,却觉得涩口无比。
他那副明显不开心的样子,立刻被时刻关注他的镇国公世子赵铁柱和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看在眼里。
“瞧瞧,都把咱们方公子气成什么样了?”赵铁柱压低声音,语气不忿,“那江砚白什么东西,一个寒门爬上来的,也敢给嘉钰脸色看?”
“就是!嘉钰好心去道贺,瞧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死人脸!”魏明远立刻附和,眼珠一转,“得给他点颜色瞧瞧,给嘉钰出出气!”
两人一合计,端起酒杯,脸上堆起虚伪的热情,朝着独自坐在一隅、姿态依旧清冷端正的江砚白走去。
“江状元!”赵铁柱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人侧目,“恭喜高中状元!来来来,我敬你一杯!状元公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他说着,就将自己手中那杯斟得极满、几乎要溢出的酒,不由分说地往江砚白面前递,动作带着逼迫的意味。
江砚白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依礼站起身,接过酒杯,语气疏淡:“世子客气。”随即举杯,姿态优雅地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拖沓。
两人见他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魏明远立刻又斟满一杯,笑道:“江状元好酒量!这一杯,是我敬你,祝贺你鱼跃龙门,前程似锦!”这话听着是祝贺,细品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酸意与居高临下。
江砚白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接过,从容饮下。
周围窃窃私语声起。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在故意灌酒。一些寒门出身的进士面露不平,却敢怒不敢言;而一些与方家不睦的世家子弟则抱臂旁观,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赵铁柱见两杯烈酒下去,江砚白神色如常,连耳根都未红一下,心下更是不爽,对侍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又有人端上酒壶。他亲自执壶,又将江砚白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这次酒液彻底溢出杯沿。
“江状元,这第三杯,你可一定要喝!”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十足的逼迫意味,声音也扬高了些,“这杯,是替嘉钰敬你的!他年纪小,性子单纯,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状元公海涵!”他刻意将“年纪小”、“性子单纯”咬得很重,仿佛江砚白真把方嘉钰怎么着了似的。
这话一出,更多人的目光投了过来,连上首的帝后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淡淡扫过。
江砚白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瞬。他看向镇国公世子,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周身的气压似乎骤然低了几分,透出一股隐而不发的冷意。
一直偷偷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这边的方嘉钰,此刻也捏紧了衣袖,心里那点因为被“无视”而产生的气恼,莫名地消散了一些,反而生出一点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与不妥。
是的,烦躁。他方嘉钰要赢,也要赢得堂堂正正,看对手被这种下作手段围攻,算什么本事?这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丢脸,连带着自己也显得不入流。
就在江砚白指尖微动,准备再次举杯时——
“陛下方还夸赞江爱卿策论精辟,切中时弊,乃是实干之才。”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击石,打破了这紧绷的局面,“如此佳士,若被酒水灌坏了身子,岂不是朝廷损失?”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太子殿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赵铁柱二人。
赵铁柱和魏明远脸色一白,连忙躬身:“太子殿下恕罪,臣等……臣等只是仰慕江状元才华,一时欣喜,多敬了几杯。”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们,转而对着江砚白温言道:“江爱卿,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拘泥俗礼。”
这便是直接给了江砚白一个拒酒的台阶,也是对那些世家子弟的警告。
江砚白从善如流,向太子殿下躬身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遵命。”他从容转身,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青色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缓步回到坐席。
赵铁柱等人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再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砚白离开。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从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吃瘪的同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那点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他忽然觉得,今晚这琼林宴,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宴会终了,众人散去。
江砚白因策论出众,被陛下留下勉励了几句。方嘉钰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却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他望着太液池中随波晃动的点点莲灯,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被“碾压”的不甘,在微醺酒意的催发下,化作了一个冲动而危险的念头。
“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你这副清冷孤高的样子,是不是离了圣前就原形毕露!”
他屏退小厮,独自一人,悄悄潜至江砚白出宫必经的那段光线昏暗的回廊下,隐在阴影里徘徊。夜风微凉,吹散了他几分酒意,却吹得他心底那点不安分的、想要窥探对方真实面目的火苗愈烧愈旺。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沉稳而独特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仿佛算准了每一步。月光清辉下,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渐行渐近,步履从容,仿佛宴会上的风波与赞誉,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方嘉钰心一横,正欲从回廊阴影中迈出,开口理论——
一只手却比他更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与惊人的速度,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拉进了回廊旁一处幽暗无光的宫墙岔道!
“呜!”
后背撞上冰冷坚硬的宫墙,震得他闷哼一声。养尊处优的他哪里受过这等粗暴对待,瞬间慌了神,挣扎起来:“江砚白!你放肆!快放开本公子!”
然而,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那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反而就着将他拉近的力道,顺势将他轻轻抵在墙上。
在晦暗的光线里,江砚白低头看他,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清冽的男性气息混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强势地包裹了他,带着一种危险的侵略性。
“方探花在回廊下徘徊不去,”江砚白的声音比宴会上更低醇几分,带着磨砂质的磁性,敲打着方嘉钰敏感的耳膜,气息拂过他额前的碎发,“是在等江某?”
方嘉钰心脏砰砰狂跳,一半是吓的,另一半……他说不清。他强撑着骄纵,色厉内荏地瞪回去:“是又如何?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装模作样!”
“哦?”江砚白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低沉,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却不知,江某何处得罪了方探花,值得探花郎用那般……勾人的眼神,从宴席开始,就黏在江某身上?”
“勾人”二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缓慢念出,平添了十二分的曖昧与戏谑,与他平日清冷形象判若两人!
方嘉钰脸上瞬间爆红,是极致的恼怒与羞窘。“你……你胡说八道!谁看你了!”他矢口否认,声音却因心虚和此刻危险的处境而发颤。
江砚白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指节修长而微凉,轻轻拂过方嘉钰因紧张愤怒而微微翕动的、泛红的眼尾。
那触感让方嘉钰猛地一颤,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方探花这双眼睛,生得极好。”江砚白的嗓音近乎耳语,带着一种审视玩味的压迫感,黑暗中,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宴上流转生辉,怎么此刻……倒像是受惊的小鹿?”
“你才小鹿!”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毛,可挣扎的力道在对方绝对的控制下显得徒劳又可怜。他那点被娇惯出来的胆小暴露无遗,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委屈的颤音,“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回家……”
看着他这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模样,江砚白眼底掠过一丝深意,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落入网中的、不动声色的满意。
“现在知道怕了?”他低笑,语气里的玩味更重,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方嘉钰的耳廓,“方才在殿上,不是还很嚣张?”
方嘉钰眼圈都红了,是气的,也是吓的。他此刻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招惹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危险、更表里不一的人。
见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江砚白才缓缓松开了钳制。
手腕上的力量一撤,方嘉钰立刻像只惊弓之鸟,猛地后退两步,后背紧紧抵住冰冷墙壁,戒备又委屈地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江砚白站直身体,理了理袍袖,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端方、拒人千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将人堵在暗处肆意逗弄的危险分子只是幻觉。他语气平淡无波:
“夜已深,宫门即将下钥,方探花,请便。”
方嘉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咬了咬下唇,几乎是落荒而逃,绯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道尽头,带着一股狼狈又决绝的气势。
望着那抹仓皇逃离的绯色,江砚白负手而立,淡漠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势在必得的弧度。
他无声默念,寒眸之中冰雪消融,暗流涌动。
“小探花……”
“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