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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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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幽深,月色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窄的银练。
方嘉钰脚下生风,几乎是跑着穿过一道道宫门,绯红袍角在夜风中翻飞,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那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感彻底甩在身后。
直到扶住自家马车旁那棵熟悉的古松,他才停下微微喘息。
心跳依旧如擂鼓。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紧紧攥住的力道,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还有……那拂过他眼尾的、带着薄茧的指尖……
“登徒子!伪君子!”他低声骂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意和虚软。那声低沉的“我们来日方长”,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公子?”观墨小跑着跟上,见他家公子扶着树,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飘忽,担心道,“可是饮多了酒?脸这样红。”
“谁脸红了!”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立刻直起身,色厉内荏,“是气的!被那个江砚白气的!”
观墨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自家公子这会儿的样子,不像全然的生气,倒像是……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又有点别的什么。
回府的马车上,方嘉钰靠在软垫上,看着窗外流转的灯火,心神不属。江砚白最后那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翌日,方嘉钰拥被坐起,宿醉与情绪大起大落让他头痛欲裂。
用早膳时,他有些食不知味。父亲方尚书下朝回来,面色却不似往日平和,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
“钰儿,”方尚书屏退左右,沉声道,“今日朝会上,陛下当众褒奖了新科状元江砚白,赞其‘沉稳干练,学识渊博’,已破格授其翰林院修撰之职,并命其协理今岁秋闱事宜。”
方嘉钰夹菜的手一顿。
方尚书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听说,昨夜琼林宴,你与江状元有些不愉快?”
方嘉钰心头一跳,梗着脖子:“谁跟他不愉快!是他……”
“够了。”方尚书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管你们私下有何龃龉。江砚白此人,非同一般。寒门出身,却能得陛下如此青眼,连永宁公主都在陛下面前赞他一句‘风姿卓绝,见解不凡’。你莫要再任性胡闹,因小失大!”
“永宁公主?”方嘉钰捕捉到这个名字,心里那点莫名的烦闷更深了。怎么连那位眼高于顶、聪慧过人的公主都替他说话?
“永宁公主向来欣赏有真才实学之人。”方尚书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江砚白如今简在帝心,又得公主看重,前途不可限量。你与他同科,又是同僚,即便不能交好,也绝不可公然为敌!莫要因其出身而轻视于人,更不可再行昨夜那般幼稚挑衅之举!”
“我哪有!”方嘉钰下意识反驳,心里却更闷了。父亲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发现自己对江砚白的认知,似乎与外界截然不同。
接下来几日,方嘉钰发现自己似乎处处都能听到“江砚白”这个名字。
茶楼酒肆里在议论状元郎的风采和陛下的破格重用;昔日围着他转的那些世家子弟,在说起江砚白时,语气中也难免带上几分酸意和忌惮。更让他心烦的是,连他出门散心,去京郊马场跑马,都能“偶遇”江砚白!
纵马驰骋时,风声呼啸,倒是暂时忘却了烦恼。
然而,就在他勒马休息,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马场边缘,一行人正缓步走来。
为首那人,身着月白色常服,身形挺拔,气质清卓,不是江砚白又是谁?他身旁跟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还有两名身着低级官服、面色精明干练的随从,似乎是在勘察地形,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
江砚白显然也看到了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方嘉钰下意识想扭开头,但骄傲又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强迫自己扬起下巴,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回去,带着残余的怒气和不忿。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仿佛他只是路边一株无关紧要的花草。
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直接的冲突更让方嘉钰憋屈!
“嘉钰,看什么呢?”镇国公世子赵铁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江砚白,脸色顿时不太好,“晦气!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这穷酸书生!”
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八卦语气:“听说他最近风头正劲,协理秋闱,可是个肥差……哼,装模作样!”
方嘉钰没接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他看着江砚白从容不迫、与人侃侃而谈的背影,那样专注、沉稳,与周围勋贵子弟的纨绔气息格格不入。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方嘉钰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凶狠”的瞪视,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稚儿的玩闹,可笑至极。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闷闷不乐地提前回了府。
这日,他鬼使神差地,让观墨去打听了一下江砚白近日的动向,特别是……与永宁公主相关的。
观墨带回消息:“公子,江状元近日除了翰林院公务和协理秋闱的准备,时常去城西的崇文馆查阅古籍。哦,对了,他好像还住在城南榆林巷的一处小院里,是租住的,颇为清寒。”
观墨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奴才打听到,江状元前几日确实奉旨入宫,为永宁公主讲解过前朝文选,据说相谈近一个时辰。另外……永昌伯世子那边,似乎对江状元协理秋闱一事,颇有些微词……”
崇文馆?榆林巷?为公主讲学?永昌伯世子的微词?
几个信息在方嘉钰脑中盘旋。永昌伯世子梁启发,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其父永昌伯掌管部分礼部事务,与科举素有牵连。梁启发本人不学无术,却对功名极为热衷……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要去“偶遇”江砚白!不仅要揪出他的错处,更要看看,这个看似清高的状元郎,在涉及科举这等敏感事务时,是否真的毫无瑕疵!他就不信,江砚白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学子,能抵挡住京城这潭深水下的种种诱惑?
于是,隔日,方小公子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更显矜贵娇气的云水蓝锦袍,带着观墨,出现在了城西崇文馆附近。
他算准时机,在江砚白走出崇文馆时,假装急匆匆地出门,“一不小心”撞向对方!
预想中撞入坚硬胸膛的触感并未传来。江砚白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脚步微错,身形一侧,巧妙地避了开去。
方嘉钰收势不及,惊呼一声,向前踉跄,被观墨手忙脚乱地扶住。
“你!”方嘉钰站稳身形,又羞又恼地抬头。
江砚白单手护着几卷书册,另一只手臂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似乎是下意识想扶,又克制地收了回去。他看着方嘉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方探花?”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何事如此匆忙?”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我……我走路不小心,不行吗?”他强词夺理。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根和那身过于招摇的锦袍上停留一瞬,落在他因气恼而格外明亮的桃花眼上:“街市人多,探花郎还需小心些。”说完,竟要绕过他离开。
“站住!”方嘉钰下意识拦住他。
江砚白停下脚步,静静等待,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小心思。
“你……”方嘉钰脑子飞快转动,“你昨日在马场,为何无视本公子?”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像抱怨了!
江砚白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那了然让方嘉钰脸颊发烫。“昨日公务在身,未曾留意。若有失礼之处,望方探花海涵。”
又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官话!
方嘉钰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着江砚白怀里的书卷,灵机一动:“你看的什么书?”或许能从中找到他协理秋闱徇私的线索?
“《漕运通志》与《水部纪要》。”江砚白坦然道。
方嘉钰撇撇嘴,故意找茬:“读这些死书有什么用?漕运之事,错综复杂,岂是几本破书能说得清的?”他试图激怒对方,让对方失言。
江砚白抬眸看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孩子胡闹。
“方探花所言极是。”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重量,“纸上得来终觉浅。故而需实地勘察,请教老吏,方知其中关窍。譬如秋闱取士,亦非仅凭几篇文章便能定夺乾坤。”
他话锋突然转到秋闱,让方嘉钰心头一跳。
江砚白顿了顿,目光在方嘉钰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上扫过,意有所指:“若方探花对实务有兴趣,江某或可荐书几本。若无他事,江某还要去查阅一些秋闱旧档,先行告退。”
秋闱旧档!
方嘉钰瞳孔微缩。他看着江砚白径直离去,青色衣袂带起一阵雪松般的冷冽气息,忽然意识到,江砚白似乎……在暗示什么?还是他想多了?
他僵在原地,脸上阵红阵白。江砚白那番话,看似客气,实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讽刺他不学无术,只知享乐!更让他心惊的是,江砚白主动提及“秋闱”,是警告?还是……他协理秋闱,真的发现了什么?
连续两次在同一个人手下吃瘪,尤其是联想到对方可能正深得帝心,甚至可能手握某些权柄,方小公子的好胜心和一种说不清的、被卷入某种未知漩涡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达到了顶点。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都没吃,满脑子都是江砚白那张冷漠的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秋闱取士,非仅凭几篇文章”。
而另一边,回到榆林巷小院的江砚白,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窗外月色清辉,落在他淡漠却隐含锐利的侧脸上。
他想起今日崇文馆前,那只“不小心”撞过来的、带着甜香的小探花。那拙劣的挑衅,那双桃花眼里明明带着心虚和打探,却偏要装出凶狠的模样。
他走到窗边,负手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月,唇边无声地勾起一抹浅淡却冰冷的弧度。
永昌伯府……秋闱……那些藏在暗处的蠹虫,也该动一动了。
他低声对阴影处吩咐:“去查一下,永昌伯世子近日都与哪些今科举子接触过。还有,保护好方探花,别让他真被人当枪使,坏了我的事。”
“是。”阴影中传来一声低应,随即消失。
江砚白眸色深沉。他的小探花,只能由他来“欺负”。在真正的危险降临之前,他得先把这朵带刺的海棠,挪到更安全的地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