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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观察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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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聊赖的方小公子动用了点“小手段”。
他寻了个由头,从府里调了两名机灵又嘴严的护卫,吩咐他们轮流盯紧江砚白,将其每日行踪、接触何人、甚至饮食起居,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册。
“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这冰块脸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德性!”方嘉钰捏着那份空白的记录册子,桃花眼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然而,几天后,当护卫将第一份记录呈上时,方嘉钰看着那上面枯燥乏味、几乎可以用“千篇一律”来形容的内容,眉头拧成了结。
卯时正:起身,于院中井边打水盥漱。着半旧青衫。
辰时初:步行至巷口摊贩处,购粗面馒头二,咸菜一碟,归家用早膳。
辰时三刻:步行至翰林院应卯。
午时:于翰林院公厨用饭,一荤一素,米饭一碗。或有三日自携干粮烙饼就清水。
酉时下值:径直回榆林巷住所。
晚间:闭门读书、写策论至深夜。灯油耗尽方歇。
额外记录:其间偶有去崇文馆借阅典籍三次,至书铺购买廉价笔墨纸张一次。无宴饮,无访客,无娱乐。居所简陋,仅一老仆负责洒扫炊事,饭菜极其简单。
方嘉钰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几行字,几乎能背下来。这就是江砚白的全部生活?这也太……太清苦,太单调,太乏味了!
他想象中的江砚白,私下里或许会有些见不得光的癖好,或许会与人密谋钻营,或许……至少也该有些常人的消遣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窥探,也只能看到自己那张错愕的脸倒映在水面上。
不知怎的,看完那份记录着江砚白清苦日常的纸张,方嘉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不是滋味儿。
那“粗面馒头”、“自携干粮”、“购买廉价笔墨”的字眼,反复在他眼前晃。
一种莫名的冲动,混杂着一点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怜惜?驱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崇文馆,找到那本江砚白在寻的《舆地纪胜残卷》,然后……买下来,再“随手”赠予他。
这样,既全了这书呆子的念想,又不必让他再为银钱烦心,自己还能落个大方慷慨的名声——至少方小公子心里是这么盘算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却又隐秘的善意。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矜贵的云水蓝杭绸直裰,衣摆暗银流云纹在行动间若有光晕,与崇文馆内沉静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存放地理典籍的区域。
果然,在那处相对僻静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青色的身影。
江砚白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孤松,正微微仰首望着书架高处。
天光从高窗漏下,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视线所及之处,正是那本蓝色布面、书脊磨损的《舆地纪胜残卷》。
方嘉钰心头一动,就是它了!他几乎能想象出江砚白收到这份“意外之礼”时,那张冰块脸上可能出现的细微波动——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一丝难得的动容。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就在江砚白修长的手指即将触到书脊的刹那,一种奇怪的、想要捉弄一下对方的念头,或者说,是长久以来形成的、面对江砚白时下意识的争强好胜心态,突然冒了出来,压倒了他原本“赠书”的打算。
他倏然伸手,几乎与对方同时按上了那本孤本——
两人的指尖仅距寸许。
微凉的气流拂过指尖,方嘉钰强压下心头异样,侧首绽开一个带着点刻意挑衅的笑容:“哎呀,江状元?好巧。”
江砚白缓缓收回手,侧身看来。
他深邃的眸子落在方嘉钰脸上,平静无波,可方嘉钰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看穿他并非偶然出现。
这眼神让方嘉钰心头一紧,原本想好的“赠书”说辞瞬间卡住。
江砚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仍按着书封的指尖上:“方修撰也对此书有兴趣?”
“是啊,”被那了然的目光一刺,方嘉钰下意识抬起了下颌,语气不自觉地变得骄纵,偏离了初衷,“这本《舆地纪胜残卷》,小弟寻觅已久。”他特意咬重书名,仿佛真是在争夺心爱之物。
他紧紧盯着江砚白,等着看他蹙眉、不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胜利”,掩盖那瞬间的心虚。
可江砚白只是微微颔首,毫无犹疑:“既是方修撰先看中,君子不夺人所好。”他甚至后退半步,让出空间,“方修撰喜欢,便让与方修撰。”
这全然不在预料之中的“退让”,像一盆冷水浇在方嘉钰头上。
他预想中的争抢、辩驳,全都没有!对方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这本书的渴望,就这么轻飘飘地让给了他?
一股莫名的郁气堵在胸口,让他骑虎难下。他只能干巴巴地收回手:“那……便多谢江状元承让了。”
他伸手去取那本厚重的孤本,指尖触到微凉粗糙的纸质时,心头没有半分得到“战利品”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是想送给他的啊!
方嘉钰抱着书,心情复杂地走到前柜,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觉得先借回去自己看看再说。
值守的老书吏慢吞吞地查验了书籍,拨了拨算盘:“方修撰,此书乃珍本,需押金八十两,归还时若无损毁,如数退还。”
“多少?”方嘉钰一怔。他匆忙取出荷包清点——今日出门随意,银票加碎银,统共不过六十余两。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比方才争书失败更汹涌的窘迫感席卷了他。
在这满是书香墨韵的地方,因为银钱不够而卡住,比在任何地方都更让他难堪,尤其是在……尤其是在江砚白面前!
“我……今日带的银钱不够,”他声音低下去,耳根红得滴血,几乎不敢抬头,“可否请老先生通融,我明日便差人补上……”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来,将一张足额银票轻按在柜台上。那手指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和一股清冽的墨香。
“他的押金,一并付。”江砚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像针一样扎在方嘉钰心上。
他猛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走近的江砚白,唇瓣微张,羞愤、难堪、还有一丝计划完全偏离轨道的无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
老书吏利落地收钱、登记。方嘉钰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只觉得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强作镇定地抬头,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多谢。银子……我明日便还你。”
江砚白垂眸看他,目光落在他因窘迫而愈显秾丽的脸上,静默片刻,淡淡道:
“不必。”
方嘉钰一怔。
江砚白的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一瞬,才缓缓移开,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敲在方嘉钰最敏感的心弦上:
“就当是答谢琼林宴上,方修撰那杯酒。”
琼林宴……那杯酒?
那杯他带着挑衅与施舍意味递出的酒?
方嘉钰坐进回府的马车里,将那本厚重的孤本紧紧抱在怀中,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原本想扮演一个慷慨的施予者,结果却成了被怜悯和解围的对象。
他用尽全力想去挑衅,对方却只是平静地让开,甚至在他最狼狈时,用这样一种方式,提醒着他那早已被遗忘的、并不友善的初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书封,那触感冰凉。他低头看着这本费尽心思,虽然是错误的心思,才到手的书,心里堵得厉害。
他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观墨见他神色恍惚,时而蹙眉时而抿唇,试探地问:“少爷,可是这书不合心意?”
“你懂什么!”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语气冲得很。
他心烦意乱,独自对着窗外发呆。那种被一双冷静深邃的眼睛,从遥远之处默默凝视了许久的感觉,让他心悸,更让他涌起一股莫名的、想要回头看清的冲动。
“观墨,”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取八十两银票来。”
观墨一愣:“少爷,您要银子做什么?”
“让你去就去!”方嘉钰烦躁地挥挥手。
他不能欠江砚白的人情,尤其是这种不明不白、让他心绪不宁的人情。他必须立刻、马上把这八十两还回去,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