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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藏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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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方嘉钰是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踏入翰林院的。
昨夜他几乎彻夜未眠,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枚黄杨木印上“嘉钰藏璧”四个朱红的小篆,以及江砚白在雨幕中沉静却坚定的背影。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印章用柔软的锦帕包好,贴身藏在里衣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那方盖了印的宣纸,则被他反复看了无数遍,最终锁进了书房最隐秘的抽屉深处。
此刻,他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那枚紧贴着皮肤的印章,存在感强烈得惊人,像是一块温热的烙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他不敢直视对面的江砚白,甚至连余光瞥见那抹青衫衣角,都会让他心跳失序,脸颊发烫。
我想问,问他何时偷偷刻了这印?还想……感谢他这番深沉到近乎笨拙的心意?
方嘉钰心乱如麻,只能死死地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批阅着手中的文书,笔尖却半晌未曾移动分毫。
江砚白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或者说,他察觉了,却选择了不动声色。
他如同往常一般,沉静地处理着公务,偶尔起身斟茶,或是与前来请示的庶吉士低声交谈几句。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方嘉钰低垂的脑袋和那截泛着粉色的后颈,眸底深处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直到午时将近,编修厅内众人渐渐松懈下来。方嘉钰正对着面前那份关于漕运税银的冗长奏疏昏昏欲睡,忽然感觉桌案被人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节奏稳定,像是无意间的叩指。
方嘉钰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恰好撞入江砚白望过来的目光中。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询问的意味,仿佛在问:“可有不适?”
方嘉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慌乱地摇了摇头,又迅速低下头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人……他是故意的!他定然知道自己昨夜发现了印章的秘密,却偏要装作无事发生,还用这种方式来撩拨他!
一股说不清是羞恼还是甜蜜的情绪涌上心头。方嘉钰咬了咬下唇,决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也要“反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椅子。在同僚们惊讶的目光中,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径直走到江砚白案前,语气硬邦邦地说道:“江状元,劳驾,添些热水。”
这要求来得突兀又无理。翰林院角落自有红泥小炉和热水,何须劳烦状元亲自添水?
几位同僚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这方探花火气似乎格外大,莫不是又在哪里吃了瘪,来找这好脾气的江状元撒气?
江砚白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方嘉钰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理直气壮的表情,与他对视,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心虚。
四目相对片刻,就在方嘉钰几乎要撑不住时,江砚白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放下笔,接过他手中冰凉的茶杯,起身走向角落的小炉。
方嘉钰愣在原地,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提起铜壶,将滚烫的热水注入杯中,氤氲的白汽模糊了他清隽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哽在喉咙口,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好像……又在无理取闹了。
可这人,为什么总是这般……这般纵容他?
江砚白端着那杯重新变得温热的茶水走了回来,递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平稳:“小心烫。”
方嘉钰接过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那微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缩,慌忙捧住茶杯,低低地说了声:“……多谢。”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懊恼和一丝……撒娇般的委屈。
江砚白目光在他那微微噘起的、泛着自然嫣红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坐回位置,拿起笔,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方嘉钰捧着那杯温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座位,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觉得自己像个挥舞着爪子却挠在了棉花上的傻猫,不仅没达到目的,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狼狈。
整个下午,方嘉钰都显得有些蔫蔫的,没了上午那股虚张声势的劲儿。他趴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页,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他看到江砚白因长时间书写而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看到他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看到他端起茶杯时,那枚紧贴在自己心口的、属于他的印章,仿佛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发烫。
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他、抚平他眉间褶皱的冲动,油然而生。
散值的钟声终于响起。
方嘉钰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磨蹭着等到同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他瞥了一眼也已收拾妥当的江砚白,对方正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翰林院。到了那处已成为他们默契“据点”的宫墙拐角,方嘉钰停下脚步,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方嘉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带,半晌,才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从怀中掏出那个用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到江砚白面前。
“还……还给你。”他声音很小,带着颤音。
江砚白看着他手中那个熟悉的锦帕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接,只问:“为何?”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你骗我!这根本不是你的旧印!这是……这是你早就刻好的!”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要把昨夜积攒的所有震惊和无处安放的欢喜与酸涩都倾泻出来,“‘嘉钰藏璧’……你……你什么时候刻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把我当傻子哄吗?!”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那骄纵又脆弱的模样,像极了被雨水打湿羽毛、还要倔强昂着头的小孔雀。
江砚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氤氲着水汽、越发显得秾丽动人的眸子,听着他带着哭腔的控诉。良久,他忽然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方嘉钰泪水的闸门。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砸在他紧握着锦帕的手背上。
江砚白伸出手,没有去接那锦帕包,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了他颊边的那滴泪痕。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不是哄你。”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深邃地望进方嘉钰带着水光的眸子里,“刻那印,是在琼林宴之后。”
琼林宴之后?那岂不是……在他们还视彼此为“对手”、他处处找茬的时候?
方嘉钰彻底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那时便想,”江砚白继续道,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这般明烈如火、骄傲如你,合该被人妥帖珍藏,视若瑰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方嘉钰震惊的脸上,一字一句道,“而我,想成为那个人。”
“所以,刻了此印。原想待他日……有所成时,再……”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方嘉钰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那么早吗?
在他还像个炸毛猫一样上蹿下跳、千方百计想要揭穿他“假面”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刻下了想要“藏璧”于他的誓言?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爱意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不是委屈,而是被这份深沉的、早植于岁月的情意冲击得溃不成军。
他看着江砚白那沉静而认真的眼眸,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扑进他怀里,将滚烫的脸颊紧紧埋在他微凉的青衫前襟,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江砚白……你这个混蛋……”他带着浓重的哭腔,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骂着,手臂却收得死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你瞒得我好苦……”
江砚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撞得微微一晃,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浸湿他单薄衣衫的触感。那压抑的、带着依赖和全然信任的哭泣声,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回抱住了怀中这具温热而颤抖的身体。
他的手落在方嘉钰单薄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蝴蝶骨的形状和微微的震颤。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怀中宣泄着情绪,用自己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无声地安抚着这只终于收起所有尖刺、露出最柔软内里的小兽。
宫墙拐角,夕阳将相拥的身影镀上温暖的金色。晚风吹拂,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弥漫开的、带着泪意的甜蜜与终于尘埃落定的安宁。
藏璧于心,至此,方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