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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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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砚白可能外放巡察陇西的消息,虽不甚猛烈,却持续扩散,悄然改变着翰林院乃至更大范围内的微妙平衡。
几日下来,方嘉钰明显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异样。以往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纯粹欣赏他容貌才华的目光,如今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探究、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权衡。
连几位素来与他交好、时常约他品茗听曲的世家子弟,言语间也多了几分谨慎,不再如往日般肆意笑闹。
他心中明了,这一切都源于江砚白。在许多人看来,他方嘉钰与这位骤然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寒门状元交往过密,已不再是单纯的同科之谊,而是被打上了清晰的派系烙印。
江砚白若就此得势,他自然水涨船高;可若江砚白在此事中折戟沉沙,甚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方嘉钰乃至方家,都难免受到牵连。
这种被无形之手推着站队的感觉,让习惯了众星捧月、随心所欲的方小公子十分不适,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发慌。
然而,更让他揪心的,是江砚白如今的处境。
旨意虽未正式下达,但暗流已然汹涌。
他听闻,已有陇西籍的官员私下串联,意图上书陈情,以“避籍”为由阻挠江砚白出任巡察御史。
他也听闻,某些与漕运利益牵扯颇深的朝中重臣,对江砚白此前在整理漕运史料时表现出的敏锐与强硬颇为忌惮,正在暗中活动。
甚至翰林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清流官员看好江砚白,认为他是革除积弊的利刃,亦有人觉得他资历太浅,锋芒过露,不堪此重任。
这些或明或暗的较量,如同蛛网般向江砚白笼罩而去。可他本人,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每日准时点卯,埋首公务,处理文书时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外间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只是方嘉钰看得分明,他案头那盏油灯,燃至深夜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偶尔凝神思索时,眉宇间那道浅痕,也愈发深刻。
这日午后,周学士将江砚白唤至值房,闭门谈了许久。
方嘉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耳朵却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直到值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江砚白面色平静地走出,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却又因无法从对方脸上读出任何信息而更加焦灼。
散值后,两人依旧同行。一路沉默,直到拐入那条熟悉的、相对僻静的巷子。
“周学士……找你何事?”方嘉钰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江砚白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被夕阳拉长的巷影,语气平淡:“询问了些关于漕运史料整理的细节,以及……我对陇西吏治民情的看法。”
“就这样?”方嘉钰追问。
江砚白侧头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沉:“他还提醒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行若定,须得谨言慎行,既要查明实情,亦要懂得……保全自身。”
方嘉钰的心猛地一沉。连素来持重、鲜少表态的周学士都出言提醒,可见局势之凶险。他下意识地抓住江砚白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那……那你……”
江砚白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清隽而坚毅的侧脸轮廓。他抬手,轻轻覆在方嘉钰抓着他衣袖的手上,那手心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害怕了?”他问,声音低沉。
方嘉钰想摇头,想嘴硬地说“本公子怕过什么”,可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眼眸,所有逞强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委屈。
看着他这副难得露出的脆弱模样,江砚白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反手握住方嘉钰的手,指尖在他微凉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不必怕。”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所行所为,皆出于公心,遵循法度。纵有风雨,亦不过是前行路上的些许尘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方嘉钰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上,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况且,我还答应过你,要与你朝夕相伴,共看岁月绵长。岂会轻易失约?”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沉静却坚定的目光里。那双眸子,如同最深沉的夜空,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他就是他所有的星辰与归途。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别开脸,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谁……谁要跟你朝夕相伴了!”他嘴硬地反驳,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抓着江砚白衣袖的手,却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你……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要是敢……敢在外面惹一身麻烦回来,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这毫无威慑力的“威胁”,配上他那微红的眼圈和强装凶狠的表情,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反倒显得格外招人怜爱。
江砚白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从善如流地应道:“好,一定谨记方探花教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凝重,而是流淌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温暖与支撑。走到方府角门外,方嘉钰松开手,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进去。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一直贴身放着的锦囊,塞到江砚白手里。
“这个……你先拿着。”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带着别扭的关切,“听说陇西那边……不太平,你……你带着它,就当……就当是个护身符!”
说完,不等江砚白反应,他转身就跑进了角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捂着依旧狂跳的心口,脸颊烫得惊人。
门外,江砚白握着那尚带着对方体温的锦囊。他低头,看着这针脚细密、用料考究的锦囊,再想想自己那方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贴胸放入衣内,那温润的触感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底。
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青衫背影在蜿蜒的巷弄里,显得孤直而坚定,仿佛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他都会如此这般,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去。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一盏灯,始终为他亮着。
有一份牵绊,值得他披荆斩棘。
有一颗赤诚的心,需要他用尽全力去守护。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朝堂的暗涌,终究会演变成怎样的惊涛骇浪,尚未可知。但此刻,手握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江砚白只觉得,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亦不足为惧。
而门内的方嘉钰,慢慢滑坐在地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入膝间,心中那片因外界风雨而泛起的波澜,竟也奇异地,在想到那人沉静坚定的目光和紧握的双手时,渐渐平息下来。
既然如此,那便……风雨同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