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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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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京城,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连蝉鸣都带着几分倦怠。然而,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翰林院的许久的平静。
这日清晨,方嘉钰刚在值房坐下,便觉气氛有些异样。几位平日里相熟的编修聚在一处低声议论,见他进来,目光都有些闪烁,旋即若无其事地散开。他心下疑惑,却也不好直接询问,只兀自整理着案头积压的文书。
不多时,江砚白也到了。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肃。他并未像往常那般先与方嘉钰有片刻的眼神交流,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铺开纸笔,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方嘉钰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他趁着起身去书架取资料的间隙,悄悄蹭到一位素来嘴快的庶吉士身旁,压低声音问道:“王兄,今日院里可是有什么事?”
那王姓庶吉士左右看了看,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方兄还不知道?昨夜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意派遣监察御史,巡察陇西、河西两道,重点便是……漕运与新法推行事宜。”
陇西?漕运?
方嘉钰的心猛地一沉。江砚白正是陇西人士,而他前些时日埋头整理的,恰是与漕运相关的诸多卷宗,甚至他私下起草的那份条陈,矛头也直指漕运积弊。
这巡察的消息来得如此巧合,怎能不让人心生联想?
“可知……陛下属意何人前往?”方嘉钰的声音有些发干。
“这尚不清楚,”王庶吉士摇摇头,“只听闻几位阁老争执不下。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人举荐了……江状元。”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名字,方嘉钰还是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监察御史,权柄虽重,却是极易得罪人的差事,尤其是去查漕运这等牵涉众多、盘根错节的浑水。
陇西乃江砚白故里,宗亲旧谊盘绕,他若前往,稍有差池,便是里外不是人,前程尽毁也未可知。
他下意识地看向江砚白。那人依旧端坐着,背脊挺直,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都与他无关。可方嘉钰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笔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整天,编修厅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低气压中。众人各怀心思,交谈也显得心不在焉。
方嘉钰几次想寻机与江砚白说句话,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似乎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沉浸在公务之中,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这种刻意的疏离,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方嘉钰感到心慌和……委屈。他知道了,他一定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可他为什么不告诉他?是觉得他帮不上忙,还是……不信他?
散值的钟声响起,江砚白几乎是立刻起身,收拾好东西便快步离开,没有半分停留。
方嘉钰看着他几乎是仓促离去的背影,僵在原地,一股凉意从脚底慢慢爬升。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出翰林院,夏日的夕阳依旧灼热,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方兄。”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嘉钰回头,见是那位王庶吉士。
王庶吉士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状似随意地低声道:“方兄与江状元交好,有些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兄请讲。”方嘉钰按捺住心中的烦乱。
“江状元才学品性,我等自是佩服。只是……此次巡察,干系重大。陇西情形复杂,江状元出身寒微,在京中并无根基,若无人奥援,此行恐是……凶多吉少。”王庶吉士语重心长,“听闻……吏部张侍郎,对江状元颇为赏识,其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后面的话,方嘉钰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联姻?奥援?
原来,在旁人眼中,化解这场危机的捷径,竟是如此。
一股夹杂着愤怒、恐慌和尖锐疼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江砚白刻下的“嘉钰藏璧”,想起雨伞下郑重的承诺,想起废弃园林中温暖的拥抱……
他是不是……成了他的拖累?
若没有自己,他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那份“赏识”,换取一个更安稳平顺的前程?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
“多谢王兄告知。”方嘉钰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他朝王庶吉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开。
他没有回府,而是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碧波湖畔。暮色四合,湖面被晚霞染成凄艳的绛紫色,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在那日两人同坐过的柳树下蹲下,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他方嘉钰活了十六年,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恐慌。他的家世,他的财富,他的容貌,在真正的权势博弈和前程抉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带着熟悉清苦墨香的外衫,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方嘉钰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江砚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暮色中,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眼神却依旧沉静。他蹲下身,与方嘉钰平视,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哭什么?”他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擦过方嘉钰湿润的眼角,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方嘉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所有的委屈、恐慌和猜疑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汹涌的泪水。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江砚白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窝,泣不成声。
“他们……他们说你要去陇西……说你要……要娶别人……”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破碎。
江砚白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手臂缓缓收紧,将他牢牢圈在怀里。他没有立刻解释,只是任由他哭着,大手一下下,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直到方嘉钰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细微的抽噎,江砚白才低声开口,语气平稳而坚定:
“消息是真的,陛下确有此意,阁老中亦有人举荐了我。”
方嘉钰的心猛地揪紧,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但,”江砚白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联姻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我江砚白的前程,无需,也绝不会靠姻缘来换取。”
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那你……”方嘉钰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还躲着我?”
江砚白沉默了片刻,抬手,用指节轻轻蹭了蹭他红肿的眼皮,动作带着罕见的笨拙的温柔。
“此事牵扯甚广,情形未明,我不想你过早卷入,平白担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怕……看到你这样的眼神。”
怕他担忧,怕他难过。
方嘉钰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中,又酸又软。他知道了,这人不是不信他,不是疏远他,而是在用他自己笨拙的方式,想要保护他。
“那你……要去吗?”他揪着江砚白的衣襟,小声问,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江砚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希望我去吗?”
方嘉钰愣住了。他希望吗?他当然不希望!陇西路远,险阻重重,他舍不得,也放心不下。可……若这是陛下的意思,若这是他能施展抱负、站稳脚跟的机会呢?
他咬着唇,内心挣扎万分。
看着他纠结的小脸,江砚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伸出手,握住方嘉钰紧攥着他衣襟的手,将其包裹在自己微凉的掌心中。
“圣意难测,阁老相争,此事尚无定论。”他缓缓道,“即便真落到我头上,也无妨。”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方嘉钰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那枚“嘉钰藏璧”的黄杨木印。
“心中有璧,何惧风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况且,我所行之事,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中间……只为能堂堂正正,与你并肩。”
只为能堂堂正正,与你并肩。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方嘉钰心中所有的阴霾和不安。他望着江砚白沉静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惶恐,没有退缩,只有一往无前的清澈与担当。
是啊,他在怕什么呢?他喜欢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脊梁挺直、心怀坦荡的江砚白吗?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原本惶惑的眼神渐渐变得清亮而坚定。他反手紧紧握住江砚白的手,用力点头。
“好!”他声音依旧带着鼻音,却掷地有声,“你去哪儿,我都等你!若是……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就……我就让我爹参他!”
这孩子气又护短的话,让江砚白终是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伸手,将眼前这只有些狼狈、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猫重新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
“嗯,”他应着,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意,“有方探花做我的靠山,看来这趟差事,是稳了。”
暮色彻底笼罩了湖面,星光渐次亮起。晚风拂过,柳枝摇曳,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两人相拥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
风已起,云渐聚。
前路或许坎坷,但此刻,他们紧握的双手和彼此交付的信任,便是照亮未知黑暗的,最亮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