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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相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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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凉府的秋日,天高云淡,却莫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方嘉钰写给家中老掌柜的信,已通过方家隐秘的商路送出。
信中措辞极其谨慎,只言自己游历至平凉,对陇西风物商贸颇感兴趣,请老掌柜若有闲暇,可整理些近年来陇西各州府,尤其是洛州一带大宗货物往来、市井流通的趣闻轶事供他参详,全作消遣。
他未提漕运,未提洛氏,更未提江砚白,只将打探的意图,隐藏在少年人一时兴起的“好奇”之下。
信已发出,能否有收获,收获几何,皆是未知。
方嘉钰按捺住心中的期盼与忐忑,依旧每日对着舆图与志书用功,只是心境与初来时已大不相同。
那懵懂的担忧,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清晰的认知与决心。
他开始明白,他喜欢的,不仅是那个才华横溢、清冷如玉的状元郎,更是这个敢于直面污浊、身处险境却脊梁不折的监察御史。他既选了他,便不能只享其清辉,亦要承其风雨。
这日,他正试图梳理陇西几个主要世家大族之间的姻亲与利益关联,院外传来通报,永嘉侯世子李泓到了。
方嘉钰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
李泓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骑射服,马尾高束,眉眼间带着风尘仆仆的活力,一进门便朗声笑道:“好你个方嘉钰,躲在这平凉府倒是清静!可让我一顿好找!”
他身后,跟着一身玄衣、气息冷峻的沈玠。
沈玠的目光在院中隐晦的几处警戒位置扫过,微微颔首,算是与方嘉钰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地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姿态放松,却如同蛰伏的猎豹,时刻保持着警觉。
“李兄,你怎么来了?”方嘉钰引他入内,吩咐人上茶。
“我怎么来了?”李泓接过茶杯,大大咧咧地灌了一口,挑眉看他,“你一声不响跑出来,京城里都快翻天了!要不是沈玠派人递了消息,我爹和我都快把京城地皮掀过来找了!”他虽说着责怪的话,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更多的是关切。
方嘉钰面露歉然:“是我任性,连累李兄和侯爷担心了。”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好。”李泓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戏谑之色稍敛,“江状元那边……情况不太妙吧?”
方嘉钰心头一紧,点了点头,没有细说。
李泓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陇西那潭水,深不见底。洛家盘踞多年,树大根深,连我爹提起都有些顾忌。江状元这次,是捅了马蜂窝了。”
他看了一眼院中闭目养神的沈玠,声音更低,“沈玠这趟过来,明面上是巡查卫所,暗地里,也是得了些风声,怕这边动静太大,不好收拾。”
方嘉钰的心沉了下去。连永嘉侯和锦衣卫都如此重视,可见局势之凶险。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李泓见他脸色发白,又出言宽慰,“江砚白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敢去,必有几分把握。况且……”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世家子弟特有的狡黠,“我既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这平凉府守备是我爹旧部,多少能照应几分。你安心住着,外面的事,有我们呢。”
他这话说得轻巧,但方嘉钰知道,这“照应”背后,意味着永嘉侯府某种程度上选择了站位,将要承担的政治风险不言而喻。他心中感激,更觉肩上责任沉重。
“多谢李兄。”他郑重道谢。
“谢什么!”李泓浑不在意地挥挥手,随即又换上一副嬉笑表情,瞥了一眼院中的沈玠,对方嘉钰挤挤眼,“你是不知道,为了尽快赶过来,这一路上我可没少受某人的‘磋磨’,骑术倒是精进了不少……”
他话音未落,院中闭目的沈玠忽然淡淡开口:“世子若觉得辛苦,明日可乘车慢行。”
李泓立刻噤声,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对着方嘉钰做了个鬼脸。
方嘉钰看着他们二人这般互动,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弛了些许。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里,能有这样的朋友倾力相助,是何其幸运。
……
与此同时,潼川府的天空,终于彻底阴沉下来,飘起了冰冷的秋雨。
江砚白站在驿馆书房的窗边,看着雨丝斜织,打在院中枯黄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他手中捏着一封刚收到的、来自京中的密信。信是座师周学士辗转托人送来,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
“工部驳回复查之请,言河道事自有章程,勿需另辟蹊径。洛氏有人上书,弹劾尔‘年轻气盛,操切扰民,恐激变地方’。圣意未明,然舆情渐起,望尔慎之又慎,速决速断,或可……暂避锋芒。”
工部的驳斥,洛氏的弹劾,京中渐起的“舆情”……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不过对方的反扑,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不仅切断了他在明面上的支援,更开始在舆论上对他进行围剿,试图将他定性为“破坏稳定”的麻烦制造者。
暂避锋芒?
江砚白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此刻若退,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孙书吏的死也将永远石沉大海。更重要的是,打草惊蛇之后,再想抓住洛家的把柄,将难如登天。他不能退,也退不得。
他将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将纸张吞噬,化为灰烬。昏黄的光影在他沉静的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燃起了更为坚定的火焰。
明路已断,唯有暗行到底。
他摊开那张标注了废弃古河道和疑似洛家私仓位置的舆图,手指最终点在私仓所在的大致区域。
王老三的口供指向那里,他派出的暗哨也回报,那片区域看似荒芜,却有洛家护卫不定时巡逻,戒备森严。
必须拿到确凿证据。
必须潜入那个私仓。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决定。私仓所在,必是龙潭虎穴,守卫森严。一旦暴露,不仅前功尽弃,他本人也可能遭遇不测。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沉吟片刻,再次取来密信纸笔。这一次,他并非求援,而是将京中来信透露的局势、自己的判断以及即将采取的行动,以最简练的密语写下。然后,他唤来那名负责与沈玠联系的锦衣卫。
“将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沈指挥使手中。”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我……三日内未有新的消息传出,便请沈指挥使,依此前商议的备用方案行事。”
锦衣卫面色一凛,双手接过密信,贴身藏好,沉声道:“属下明白!大人……保重!”
江砚白微微颔首。
锦衣卫不再多言,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幕之中。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江砚白一人。雨声渐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着的、那柄装饰作用大于实战的御史佩剑。剑身冰凉,映出他冷凝的眉眼。他指腹缓缓拂过剑鞘上简单的云纹,然后,将剑稳稳系在腰间。
他又从行囊深处,取出一套半旧的深蓝色劲装,换下了身上的官袍。
镜中,那个清隽儒雅的翰林编修、监察御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眼锐利、气息沉凝、仿佛与这昏暗雨夜融为一体的身影。
他最后看了一眼平凉府的方向,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被更为坚毅的神色取代。
他吹熄烛火,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潼川府冰冷粘稠的雨夜之中。
风雨已至,刀刃将出。
这场无声的较量,终于走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