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表白 ...
-
陇西的深秋,夜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官驿的这间上房内却暖意融融,炭盆里埋着的银骨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橘红色的光晕柔和地照亮一隅。
江砚白坐在临窗的书案后,面前堆叠着刚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卷宗。烛火在他清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他执笔的姿势一如既往的端正,只是偶尔翻阅纸张时,眉心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那是遇到棘手之处的下意识反应。
方嘉钰没去打扰他。
他霸占了房间里那张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身上裹着条绒毯,手里捧着本志怪野史,看得津津有味。只是那书半晌才翻一页,他的心思大半都没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上。
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溜向书案那边。
看着江砚白端起茶杯,发现是空的又默默放下,方嘉钰便放下书,趿拉着鞋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拎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替他续上热水。
“嗯。”江砚白头也未抬,只从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回应,表示知晓。
方嘉钰也不多言,续完水,顺手将他桌角那盏烛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免得光线被他自己的身影挡住。做完这一切,他又像只慵懒的猫儿,缩回软榻里,重新捧起书。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江砚白放下笔,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惫。方嘉钰立刻像是找到了由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对着手里的书小声吐槽:
“啧啧,这书生也忒傻了,那狐妖明显就是骗他元阳的,他还当是遇上真爱了,巴巴地把家传玉佩都送出去……蠢得没眼看。”
方嘉钰的声音不大,刚好能清晰地传入江砚白耳中,带着点夸张的嫌弃,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江砚白抬眸,视线掠过他手里那本《幽明录杂谈》,又落回自己面前的漕运账目上,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人心欲望,易被表象所惑。”
“就是!”方嘉钰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知音,裹着毯子坐直了些,“贪图美色,失了判断,合该他倒霉!要我说,这狐妖手段也不算高明,若是遇上个心智坚定的……”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直直地看向江砚白。烛光下,那人眉眼沉静,气质清冷,仿佛外界一切纷扰嘈杂都与他无关。
方嘉钰看着看着,心头没来由地一动,脱口而出:“江砚白,我们现在,算不算历经生死,情比金坚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急于确认什么的莽撞和直白。
江砚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他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落在卷宗上,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嗯。”
方嘉钰:“……”
他等了片刻,发现对方真的只有一个“嗯”字后,那股被糯米藕和蟹粉酥养出来的骄纵脾气顿时冒了头。
他把书往旁边一放,裹着毯子像只臃肿的蚕蛹般挪到榻边,不满地瞪着那个沉静的身影:
“喂!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嗯’是什么意思?是承认我们情比金坚,还是敷衍我?”
江砚白终于放下了笔。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方嘉钰。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温暖的光,跳跃着,仿佛蕴藏着某种涌动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毯子裹得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看着那双因不满而瞪得圆溜溜的、比窗外星辰还要明亮的眸子,看着那微微噘起、泛着自然嫣红色的唇瓣。
房间里一时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轻响,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声。
方嘉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连耳朵尖都悄悄漫上了粉色。
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仿佛在赌气,又像是在期待。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准备缩回毯子里当鸵鸟时,江砚白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清晰地穿透寂静,一字一句,敲在方嘉钰的心上:
“方嘉钰,我心悦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有最直接、最坦白的六个字。
方嘉钰瞬间僵住。
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一片空白。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烫得几乎能烙熟鸡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跳快得如同战场上的奔雷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震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手里那本《幽明录杂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浑然不觉。
目光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再看向江砚白,最后只能死死地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绝世奇葩。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毯子下微微颤抖。
江砚白……这个木头……这个伪君子……他……他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如此直白,如此……要命!
看着他这副从张牙舞爪瞬间变成煮熟的虾子、连书都拿反了的模样,江砚白眼底那点暖意终于抑制不住,缓缓漾开。
他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多言,只是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卷宗上,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随口问了句“今晚吃什么”。
然而,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笔下原本流畅工整的字迹,比平时略微潦草了那么一丝。那握着笔杆的指尖,也收得更紧了些。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与之前的静谧截然不同。空气里仿佛弥漫开一种粘稠的、甜暖的、让人心跳失序的气息,混合着墨香、炭火气,还有方嘉钰身上那缕霸道又熟悉的苏合香。
方嘉钰在原地僵坐了许久,久到腿都有些发麻,才像是终于找回了点力气。
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书,胡乱塞到毯子下面,然后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一下缩回软榻最里面,用厚厚的绒毯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毯子底下,传来他闷闷的、带着明显羞窘和慌乱的声音:“……我、我困了!先睡了!你、你也早点休息!”
声音隔着毯子,有些失真,却清晰地传递出主人的手足无措。
江砚白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无人看见的毯子底下,方嘉钰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脑海里反复回荡的那六个字,和那人说这话时,沉静而专注的目光。
脸颊滚烫,心跳如擂。
这个混蛋……他今晚怕是别想睡着了!
与这边一室旖旎的寂静不同,仅一墙之隔的另一处院落,此刻正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的饺子。
这处院子是永嘉侯府在陇西的别业之一,李泓和沈玠抵陇后便暂住于此。比起官驿的规整,这里更多了几分武将之家的疏阔和……嘈杂。
院子里,沈玠依旧是那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正在练剑。剑光如匹练,在清冷的月色下划出森寒的弧线,身随剑走,迅疾如电,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势。
而石阶上,李泓裹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像个球似的窝在宽大的太师椅里,面前的小几上摆满了各色干果点心。
他手里抓着一把南瓜子,磕得又快又响,瓜子壳精准地吐在脚边的铜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活像另类的伴奏。
“哎,沈玠,你这招‘白虹贯日’使得不对!力道是够了,但不够飘逸!缺乏美感!你看我当年……”李泓一边嗑瓜子,一边中气十足地指点江山。
沈玠手腕一抖,剑尖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带起的剑气扫过地面,卷起几片落叶和些许尘土,精准地扑向李泓所在的方向。
“呸呸呸!”李泓连忙把脑袋缩进大氅毛领里,吐掉嘴里的瓜子碎屑,“沈玠!你又来!能不能讲点武德!”
沈玠收剑而立,气息平稳,连发丝都未曾凌乱。他走到石阶前,拿起李泓手边的茶杯,也不介意是他用过的,仰头喝了一口,才面无表情地开口:“吵。影响练功。”
“我这是在帮你!”
李泓从毛领里探出头,愤愤不平,“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旁观者清?你这剑法杀气太重,缺了那么点举重若轻的韵味!想当年小爷我在北境,那可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伸出爪子,想去拍沈玠的肩膀,以示亲近兼加强说服力。
沈玠眼皮都没抬,在他爪子即将落下之际,手腕微动,用剑鞘末端不轻不重地敲在他手背上。
“嗷!”李泓夸张地叫了一声,缩回手,揉着根本没红的手背,控诉道,“下手没轻没重!我这细皮嫩肉的,是给你这么敲的吗?”
沈玠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接着编”。
李泓被他这眼神一噎,悻悻地收回手,重新抓起一把瓜子,转移话题:“唉,你说隔壁那两位,这会儿在干嘛呢?江砚白肯定又在看那些枯燥的卷宗,嘉钰那小子,怕不是又在旁边捣乱,或者自个儿看话本看得傻乐?”
沈玠将剑归鞘,淡淡道:“总比有人在此聒噪强。”
“我这是关心同僚!”
李泓理直气壮,“再说了,这长夜漫漫,不找点乐子多无聊。你看人家,那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咱们这儿倒好,是我这个世子爷陪你在这喝西北风练把式……”
他絮絮叨叨,瓜子磕得飞快,一会儿点评沈玠的剑法,一会儿猜测隔壁的动静,一会儿又说起京城近日的趣闻,自得其乐,丝毫没被沈玠的冷脸影响。
沈玠偶尔会应一声“嗯”或“闭嘴”,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他的绣春刀,或是调整着腰间的佩剑。只是那冰冷的眉眼,在李泓叽叽喳喳的背景音里,似乎也悄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秋风掠过庭院,吹动两人的衣袂。一个冷峻如霜,一个跳脱如火,在这远离京城是非之地的边城别院,构成了一幅奇异却又分外和谐的画卷。
热闹是李泓的,而沈玠,似乎也并不讨厌这份独属于他的热闹。
官驿厢房内,炭火渐弱。
方嘉钰在毯子里憋了许久,实在闷得受不了,才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往外瞧。
只见江砚白依旧坐在书案后,侧影挺拔,只是不知何时,他面前的卷宗已经合上,笔也搁置在了一旁的笔山上。
他微微向后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烛光柔和地笼罩着他,淡化了他眉宇间平日里的清冷,显得格外安宁。
方嘉钰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脸颊依旧有些残留的热度。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毯子里挪出来,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那人。他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只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案边。
看着江砚白眼下淡淡的青影,方嘉钰心里那点羞窘和慌乱,渐渐被一股细密的心疼取代。这人,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替他拂开额前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顿住,最终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他转身,拿起搭在屏风上的自己的外袍,动作极轻地披在了江砚白的肩上。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软榻,却没有再躺下,而是抱着膝盖,就着昏暗的烛光,安静地看着那个沉睡的身影。
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些。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
方嘉钰看着那交融的影子,忽然觉得,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那些纷繁复杂的前路担忧,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灯下共影,岁月无声。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