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明镜高悬 ...

  •   望海县的秋天,是从庭院里那棵老桂花树开始的。

      碎金似的花苞一夜之间绽开,香气不算浓烈,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在风里,渗进窗棂,连带着县衙后宅的空气都带上了几分甜糯的暖意。

      方嘉钰正蹲在院角那片被他强行开辟出来的“小菜园”边,对着几株蔫头耷脑的秋葵发愁。他手里捏着小铲,袍角沾了泥点,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昨日瞧着还好好的,怎的过了一夜就这般模样了?”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发黄的叶片,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莫非是水浇多了?还是肥施少了?”

      观墨在一旁提着水桶,欲言又止。

      自家公子心血来潮要学种菜,选的还是娇贵的秋葵,这望海县靠海,土质偏盐碱,能种活已是奇迹,指望它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怕是有点强土所难。

      “公子,要不……算了吧?”观墨小声劝道,“想吃秋葵,集市上多的是,何苦自己费这功夫……”

      “你懂什么!”方嘉钰头也不抬,语气坚决,“买来的能跟自己种的一样吗?”这可是他打算等江砚白生辰时,用来显摆的“成果”之一。

      正说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方嘉钰立刻丢下小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试图挡住身后那几株“不争气”的秋葵,脸上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回来啦?今日怎这么早?”

      江砚白目光掠过他沾了泥渍的衣摆和那几株明显状态不佳的植物,最后落在他强装镇定的脸上,眸底掠过一丝了然,却并未点破,只如常道:“嗯,今日公务处理得快。”

      他手中拿着一封公文,用的是寻常的州府往来样式,但火漆的印记和纸张的质地,却与平日不同。

      方嘉钰眼尖,心头莫名一跳,那点关于秋葵的烦恼瞬间被抛到了脑后。

      “京城来的?”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

      江砚白微微颔首,将公文递给他,语气平淡:“吏部行文,陛下有意调我回京,任户部右侍郎。”

      “户部左侍郎?”方嘉钰接过那薄薄几页纸,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心头巨震。

      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品级虽与县令同为六品,但身在权力中枢,前途不可限量。

      皇帝此举,显然是念着江砚白当年的状元之才,以及在望海县卓有成效的治理,要重用他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江砚白,对方脸上却没什么惊喜之色,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这擢升的旨意与他无关。

      “你……”方嘉钰张了张嘴,想问“你意下如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捏着那封公文,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

      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回京的好机会!是重归繁华、施展更大抱负的阶梯!江砚白寒窗苦读,状元及第,难道真甘心一辈子窝在这海边小县,与盐碱地和渔民打交道?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怯怯地反驳:回去了又如何?重回那个勾心斗角、一步三算的朝堂?再看那些人或艳羡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还有他方嘉钰……回去了,他还是那个无所事事、只能靠着家世和容貌被人议论的方小公子吗?

      他忽然想起京城方府那四四方方的天,想起翰林院编修厅里沉闷的空气,想起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再对比眼下这小院里自由的桂花香,集市上鲜活的人间烟火,月牙湖上无拘无束的泛舟……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咙。

      江砚白将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尽收眼底,没有催促,只伸手,将他指尖那封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公文轻轻抽了出来,抚平褶皱。

      “尚未定论,”他声音依旧平稳,“需我上书陈情。”

      方嘉钰怔怔地看着他:“陈情?陈什么情?”难道不是该立刻写谢恩折子,打点行装准备回京吗?

      江砚白目光投向那片蔫黄的秋葵,又缓缓移回方嘉钰脸上,眸色深邃:“陈……不愿回京之情。”

      “不愿?”方嘉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何不愿?那可是户部左侍郎!”

      他下意识抓住江砚白的衣袖,语气急切,“江砚白,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寒窗苦读十几年,不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江砚白打断他,目光沉静地反问。

      方嘉钰噎住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封妻荫子?还是为了……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若为前者,回京高升自是捷径;若为后者,在这望海县,看着新修的堤坝护卫良田,推广的新稻种让百姓碗里多了米饭,整顿的吏治使得衙门口不再难进……难道就不是抱负的实现?

      江砚白看着他茫然的眼神,反手握住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京中能人辈出,不缺一个江砚白。但望海县百姓,需要他们的县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方嘉钰心上。

      “况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方不算宽敞,却承载了他们无数日常温馨的小院,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此地甚好。”

      此地甚好。

      简单的四个字,让方嘉钰鼻尖猛地一酸。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嘴里却习惯性地犟着:“好什么好……连秋葵都种不活……”

      江砚白眼底泛起极淡的笑意,伸手替他拂去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草屑,动作自然无比。“无妨,慢慢学。”

      当晚,书房里的灯亮至深夜。

      方嘉钰借口找书,在书房里磨蹭了许久。他看着江砚白坐在书案后,提笔凝神,落笔时却无半分犹豫。

      烛光跳跃,映着他清隽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写一封可能决定他仕途走向的重要奏疏,只是在批阅一份寻常公文。

      方嘉钰靠在书架旁,手里拿着一本杂记,半天没翻一页。

      他心里乱糟糟的,既有为江砚白可能放弃大好前程的不值,又有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庆幸与欢喜。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江砚白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不该被自己绊住脚步。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虽然繁华却处处束缚的京城,他就觉得胸口发闷。

      “还不去睡?”江砚白搁下笔,吹干墨迹,将写好的奏疏装入信封。

      方嘉钰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写好了?怎么写的?”

      江砚白将信封好,抬眸看他,烛光在他眼中映出两簇温暖的光点。

      “陈情而已。言明望海县诸事初定,水利未固,新法待察,此时离任,恐前功尽弃。恳请陛下准臣留任,继续为一方百姓尽绵薄之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方嘉钰却知道,这短短几句话背后,是放弃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真想好了?”方嘉钰看着他,声音有些发紧,“不后悔?”

      江砚白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方嘉钰,”他唤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

      方嘉钰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看着他眸底那片沉静的、却仿佛能容纳他所有不安的深海。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江砚白怀里,将脸紧紧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了。对于江砚白而言,能让他心安的“乡”,不是京城的繁华似锦,不是翰林院的清贵名声,而是这片他倾注了心血的土地,和……此刻在他怀里的这个人。

      江砚白的手臂缓缓收紧,将他圈在怀中,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小猫,平日里张扬得厉害,心思却最是敏感柔软。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与往常并无不同。江砚白依旧每日处理公务,下乡走访;方嘉钰依旧折腾他的小菜园,研究他的江南小菜,偶尔拉着江砚白去集市或泛舟。

      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封送往京城的奏疏。像是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判决,又像是早已预知了答案,只是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一个月后,京中的使者再次抵达望海县。这一次,阵仗远比上次传递吏部公文时要隆重得多。宣旨的是一位面生的太监,声音尖细,带着宫中特有的威仪。

      县衙上下跪了一地。方嘉钰跪在江砚白身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偷偷抬眼,看向前方江砚白挺直的背脊,那人依旧沉静,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圣旨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皇帝并未因江砚白的“不识抬举”而震怒,反而在圣旨中盛赞其“扎根地方、心系黎庶”的品行与担当,准其继续留任望海县。

      更令人震惊的是,皇帝御笔亲题了“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命人制成匾额,赐予望海县县衙。

      “……尔能持心如水,明镜高悬,实乃地方之福,朕心甚慰。望尔不负朕望,亦不负百姓……”太监拖着长音念完最后一句。

      “臣,江砚白,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江砚白的声音平稳响起,叩首接旨。

      众人山呼万岁,起身后,脸上皆是与有荣焉的兴奋。御赐匾额!这是何等的荣耀!足以载入望海县的县志了!

      方嘉钰愣愣地站起身,看着江砚白从容地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又指挥着衙役将那块覆盖着红绸的沉重匾额小心安置,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

      这就……结束了?不仅没受责罚,还得了褒奖和御匾?

      直到人群散去,使者被引去歇息,江砚白拿着圣旨回到后宅,方嘉钰还处在一种懵懂的状态。

      江砚白将圣旨仔细收好,回头看见他仍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由得失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怎么了?”

      方嘉钰被他微凉的手一碰,才猛地回过神,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将这一个多月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都吐了出来。

      他反手紧紧握住江砚白的手,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还好你没答应回京!”他眼睛亮晶晶的,晃着江砚白的手,“我可舍不得咱们这小院子,还有我刚种下去的那几畦菠菜!”

      他绝口不提自己之前的担忧与纠结,只将满心的欢喜,化作对这方小天地的眷恋。

      江砚白看着他瞬间鲜活起来的眉眼,听着他这孩子气的理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握紧掌中微凉的手指,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香气馥郁的桂花树上,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嗯。”

      方嘉钰闻言,笑容愈发灿烂,如同秋日最明媚的阳光。

      他凑近些,几乎要贴到江砚白身上,小声嘀咕:“就是嘛!京城有什么好,规矩多,人心杂,连口新鲜鱼汤都喝不上……还是这里好,自在!”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京城的不是,对比着望海县的好,仿佛忘了自己也曾是那繁华之地最耀眼的探花郎。

      江砚白由着他念叨,唇边噙着一抹纵容的浅笑,牵着他,慢慢走回屋内。

      窗外,天高云淡,桂香浮动。那块新得的御匾尚未悬挂,静静地靠在廊下,红绸覆盖,等待着择吉日高悬于县衙大堂,昭示皇恩,亦见证着一位臣子的选择与坚守。

      而于这方小院而言,日子依旧如流水般平静淌过。只是那流水之中,多了几分历经抉择后,愈发沉淀的温情与笃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