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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定情信物 ...

  •   望海县的冬日,湿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

      方嘉钰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鎏金手炉,依然觉得指尖发凉。

      他窝在书房临窗的软榻上,面前摊着一本杂记,目光却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院中那棵老桂花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更添几分萧索。

      “这鬼天气,”他小声抱怨,将手炉又搂紧了些,“比京城还难熬。”

      江砚白坐在书案后,正批阅着年末的文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笔,起身走到小炭炉边,提起咕嘟冒泡的铜壶,将他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换成了滚烫的热水。

      “海边湿气重,冬日确是难捱些。”他将茶杯推过去,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氤氲的白汽模糊了方嘉钰的视线,他捧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着那点有限的暖意,心思却飘得更远。

      “也不知道李泓和沈玠,在边关怎么样了。”他嘟囔着,“那边怕不是要冻掉耳朵?”

      他想起李泓咋咋呼呼怕冷又死要面子的模样,想起沈玠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很难想象这两个人在苦寒的北疆要怎么过冬。

      京城来的家书总说边关局势紧张,偶有摩擦,虽无大战,却也让人悬心。

      江砚白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笔,语气淡然:“他们自有他们的过法。”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观墨略带兴奋的声音:“公子!江大人!有信来,有北疆的信!”

      方嘉钰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杯。“快拿来!”

      信是李泓写的,厚厚一沓,字迹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仿佛要冲破纸张的张扬力道。

      前面絮絮叨叨抱怨了北疆的风沙如何噎人,羊肉如何腥膻,天气如何冷得他恨不得把沈玠那件玄色大氅抢过来裹两层——看到这里,方嘉钰几乎能想象出沈玠面无表情看着李泓抢他衣服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但信的后半部分,笔触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近月来,北狄异动频繁,斥候探得他们似有集结之势,恐开春后将有大战。沈玠那家伙,整日泡在沙盘和军报里,眼下的青黑快比得上他那身行头了。老头子来信骂我莽撞,让我遇事多听沈玠的……啧,本世子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信的最后,笔迹略显潦草,仿佛仓促写就:

      “多的不说了,真要打起来,怕是有阵子没法给你们写信。放心,有本世子和沈木头在,定叫那些蛮子有来无回!等打完了这仗,再找你们喝酒!——李泓字”

      方嘉钰捏着信纸,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心头沉甸甸的。虽有豪言壮语,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紧张与肃杀,却做不得假。

      “要打仗了。”他抬头看向江砚白,声音有些发干。

      江砚白已放下笔,走到他身边,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神色依旧沉静,只是眸色比平日更深了些。

      “嗯。”他应了一声,将信纸折好,放回方嘉钰手中,“他们准备已久,当无大碍。”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一整个冬天,望海县这小院里的气氛,也难免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连方嘉钰折腾他那些花花草草和小菜园的心思都淡了许多,时不时就会望着北方出神。

      北疆的冬天,是能将血液冻住的酷寒。

      狂风卷着雪沫,砸在脸上如同刀割。校场上,士兵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操练的呼喝声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苍凉。

      李泓穿着一身银甲,外罩玄色毛领大氅,正带着骑兵演练冲锋阵型。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眉毛睫毛上都结了白霜,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队伍的变化。

      “左翼慢了!跟上!保持阵型!”他策马在队伍侧翼奔驰,声音在风中有些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想想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想让蛮子的铁蹄踏破我们的家园吗?!”

      “不想!”震天的回应冲破风雪。

      演练结束,士兵们散去休息。李泓勒住马,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冰碴,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他跳下马,脚步有些僵硬地走向点将台。

      沈玠站在台上,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身形挺拔如松,仿佛感觉不到这刺骨的寒冷。

      他面前摆着巨大的沙盘,上面插满了代表敌我势力的小旗,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错综复杂的标记上。

      “怎么样?”李泓走到他身边,凑过去看沙盘,带着一身寒气。

      沈玠头也未抬,只伸手指着沙盘上一处山谷:“斥候最新回报,北狄主力疑似在此集结。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想以此地为跳板。”

      “娘的,真会选地方。”李泓骂了一句,搓着冻僵的手,“有把握吗?”

      沈玠这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李泓的脸冻得发青,嘴唇都有些紫了,唯独那双眼睛,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沈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伸手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小巧的、一直温着的铜制酒囊,递了过去。

      “喝了。”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

      李泓愣了一下,接过来,入手是温热的触感。他拧开盖子,一股辛辣的酒气冲鼻而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谢了。”他有些不自在地把酒囊递回去。

      沈玠没接,只道:“留着。”目光又重新回到沙盘上,“七成把握。需引蛇出洞。”

      他的计划向来大胆而缜密。以一部兵力佯攻诱敌,主力则绕至侧翼,利用地形和天气,打一场漂亮的伏击。风险极大,但若成功,足以重创北狄主力,换取边境数年安宁。

      李泓听着沈玠冷静地分析地形、兵力部署、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应对方案,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精准地指向每一个关键点,心中的躁动奇异地平复下来。

      “好!”李泓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小旗晃动,“就按你说的办!老子去当那个诱饵!”

      沈玠抬眸,深邃的眸子看向他,没有反对,只淡淡道:“依计行事,不可恋战。”

      决战的日子,在一个风雪暂歇、月色凄迷的夜晚到来。

      李泓率领五千精骑,悄无声息地逼近北狄驻扎的山谷。

      他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的骑兵,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都写着视死如归。

      “弟兄们!”他压低声音,却带着金石之音,“成败在此一举!随我——冲!”

      喊杀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五千骑兵如同利剑,狠狠扎入看似松懈的北狄前营。火光骤起,兵刃相交,战马嘶鸣,鲜血顷刻间染红了雪地。

      李泓一马当先,银枪如龙,所过之处,北狄士兵人仰马翻。他牢记沈玠的叮嘱,且战且退,有意将敌人引向预设的伏击圈。

      北狄主帅果然中计,见来袭兵力不多,又是由永嘉侯世子亲自率领,以为抓住了大鱼,立刻下令主力倾巢而出,意图围歼。

      战场局势瞬间变得险恶。李泓和他的骑兵陷入了重重包围,四面八方都是挥舞着弯刀、嚎叫着的北狄士兵。

      银甲上很快沾满了血污,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李泓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口,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枪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奋力拼杀。

      “世子!小心右翼!”副将嘶声提醒。

      李泓猛地格开迎面劈来的弯刀,眼角余光瞥见一支冷箭正朝自己面门射来!速度极快,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里闪出!

      “锵!”

      一声脆响,那支箭被一柄绣春刀精准地劈飞!

      沈玠不知何时已杀到他身侧,玄色劲装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他气息微乱,眼神却冷冽如万年寒冰,手中绣春刀舞动,瞬间解决了李泓右侧的几个敌人。

      “你怎么来了?!”李泓又惊又怒,伏击圈尚未合拢,沈玠作为主力指挥,不该出现在这里!

      沈玠没回答,只迅速与他背靠背,形成一个小小的防御圈,声音低沉急促:“撑住,合围即刻便成。”

      他的到来如同给疲惫的将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李泓精神大振,银枪挥舞得更加迅猛。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山谷两侧忽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无数火把如同繁星般亮起,照亮了北狄士兵惊恐的脸!

      沈玠部署的主力,到了!

      伏兵四起,箭如雨下,瞬间将陷入包围的北狄主力反包围。战场形势顷刻逆转!

      接下来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北狄军队腹背受敌,阵脚大乱,指挥失灵。沈玠用兵如神,将分割、包围、歼灭的战术运用到了极致。

      天色微明时,战斗基本结束。山谷中尸横遍野,残存的北狄士兵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李泓拄着银枪,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片惨烈却属于胜利的战场,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上的银甲破损多处,鲜血浸透了内里的衣衫,脸上也多了几道血痕,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转过头,想寻找沈玠的身影,却见那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坡上,玄色身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沈玠手中拿着他那柄染血的绣春刀,正低头看着脚下——那里,躺着北狄主将的尸体,咽喉处一道致命的伤口,正是绣春刀所致。

      李泓踉跄着走过去,顺着沈玠的目光看去,咧开一个带着血污的笑:“解决了?”

      沈玠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还在渗血的手臂上,眉头蹙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收刀归鞘,从怀中取出干净布条和金疮药,动作熟练地替他包扎起来。

      李泓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抿的薄唇,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被他微凉指尖触碰引起的细微战栗,心头那股劫后余生的兴奋与激荡慢慢沉淀,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

      捷报传回京城,举朝震动。

      皇帝龙心大悦,下旨论功行赏。永嘉侯世子李泓临危不惧,勇猛果敢,亲为诱饵,身先士卒,居功至伟,封骁骑侯,食邑千户。

      锦衣卫指挥使沈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布局精妙,一举击溃北狄主力,擢升都督同知,掌北疆部分军务。

      圣旨抵达北疆军营时,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将士们卸下了连月征战的疲惫,尽情欢笑,畅饮,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与安宁。

      李泓被众人围着敬酒,他本就性格豪爽,今日又格外高兴,来者不拒,很快便喝得满面红光,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沈玠正坐在那里,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安静地看着喧闹的人群。

      “沈玠!”李泓大着舌头,一巴掌拍在沈玠肩上,力道不小,“喝!你怎么不喝?!今天……高兴!”

      沈玠被他拍得身形微晃,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将自己那杯茶往他面前推了推。

      李泓却不接,嘿嘿笑着,在身上胡乱摸索着,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蟠龙纹的羊脂白玉珏。

      那玉珏色泽纯净,在火光下流转着莹莹光泽,一看便知是御赐之物,价值连城。

      他捏着那玉珏,不由分说地塞到沈玠手里,声音因为醉意而格外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这个……给你!定、定情信物!”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将士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看着他们年轻的侯爷把皇帝刚赏的、无比珍贵的玉珏,塞到了那位冷面都督同知手里,还嚷嚷着是“定情信物”。

      下一刻,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和起哄声。

      “侯爷威武!”

      “沈大人,您就收下吧!”

      “定情信物!哈哈哈!”

      喧闹声中,沈玠握着那枚还带着李泓体温的玉珏,感受着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绯色,迅速蔓延至耳根。

      他抬眸,对上李泓那双因醉意而格外明亮、带着点傻气和执拗的眸子,在周围震耳欲聋的起哄声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枚玉珏,收紧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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