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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如我们一样 ...

  •   望海县的秋天,总比北疆来得缠绵些。

      暑气褪去后,海风里便捎带了恰到好处的凉,拂过县衙后宅那棵愈發繁茂的桂花树,将细碎的金色花瓣摇落一地,香气却不散,执拗地萦绕在檐下廊前,甜得几乎有些蛮横。

      方嘉钰蹲在树下,面前摆着几个小瓷罐,正小心翼翼地将落在干净纱布上的桂花收集起来。

      他如今做这些事已很是熟练,指尖轻巧,避开了杂物,只撷取那最新鲜饱满的花粒。

      “采这么多桂花做什么?”江砚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处理完公务,青衫上还带着书房里淡淡的墨香。

      方嘉钰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得意:“做桂花蜜,还有桂花馅儿的月饼。”

      他顿了顿,终于舍得瞥了江砚白一眼,眼尾微挑,“眼看就中秋了,难不成江大人指望街上买的那起子甜得发齁的玩意?”

      江砚白从善如流地在他身旁蹲下,学着他的样子,帮忙将桂花拨入罐中,动作虽不熟练,却极其认真。“方公子手艺精进,自然是最好的。”

      这话听着受用,方嘉钰轻哼一声,算是收下了这恭维。

      他看着江砚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金黄的花粒间动作,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李泓和沈玠,在边关能不能吃上个月饼。”

      距离北疆大捷已过去大半年,捷报和封赏的消息传来时,望海县这小院里也着实欢欣了几日。

      方嘉钰甚至难得地亲自下厨,折腾出一桌据说是“庆功宴”的菜色,虽味道依旧有待商榷,心意却是十足。只是欢欣过后,那遥远的距离感便又浮现出来。

      江砚白将最后一撮桂花收入罐中,盖上盖子,声音平稳:“军中自有安排,饿不着他们。”

      “谁担心他们饿着了?”方嘉钰嘴硬,拍了拍手上的花粉站起身。

      “我是怕边关苦寒,连个月饼都吃不上,显得我们在这边吃香喝辣,多不够意思。”他抱着那几个小罐子往厨房走,嘴里念叨着。

      “得多做些,给他们也捎去点……虽然路上肯定颠簸坏了,但总是个心意。”

      江砚白看着他的背影,眸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中秋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一轮圆月早早挂上天际,清辉遍洒。

      小院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小菜,酒壶温着,最显眼的位置,放着方嘉钰忙活了几天才做成的月饼。

      饼皮不算顶漂亮,微微有些裂纹,却透着家常的暖意。旁边一小碟澄黄的桂花蜜,香气诱人。

      方嘉钰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月白长袍,领口袖边绣着同色流云暗纹,衬得他眉眼愈发秾丽。

      他坐在桌边,一会儿看看月亮,一会儿又探头往厨房方向望:“观墨,那汤怎么还没好?”

      “来了来了!”观墨端着一个小砂锅小跑过来,揭开盖子,是奶白色的鱼汤,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江砚白提着酒壶出来,替他斟了一杯温好的桂花酿。“不急,慢慢用。”

      两人对坐,举杯轻碰。酒液入口甘醇,带着桂花的甜香,暖意从喉间一路滑入胃里。

      方嘉钰满足地眯起眼,夹了一筷子清蒸的海鱼,又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月饼,掰开一半,递到江砚白面前:“尝尝,豆沙馅儿的,我放了桂花蜜,不太甜。”

      江砚白接过,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豆沙细腻,果然甜度适中,桂花的香气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豆沙的厚重。“很好。”他给出评价。

      方嘉钰自己也咬了一口,咀嚼着,目光却飘向了北方那轮同样皎洁的明月,忽然道:“不知道李泓和沈玠,在边关怎么样了。”这话他近日已说了不止一次,此刻带着些许酒意,又喃喃出口。

      江砚白放下月饼,也望向那轮圆月,月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宁静。他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在方嘉钰微凉的手背上。

      “他们会很好,”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我们一样。”

      方嘉钰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干燥温热的触感,心头那点因距离而产生的微澜渐渐平复。

      他反手握住江砚白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他的月饼。

      是啊,纵然相隔千里,看的终是同一轮月。那两个家伙,定然也在某个地方,以他们的方式,过着这个团圆夜吧。

      北疆的中秋夜,风格外大,吹得营帐呼呼作响,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澄澈夜空。

      月亮像一块被擦洗得锃亮的银盘,毫无遮拦地悬在墨蓝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满苍茫戈壁,将连绵的营帐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勾勒得清晰分明。

      校场中央燃起了几大堆篝火,木头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夜间的寒意。

      士兵们围坐火旁,大声谈笑,分食着军中伙夫按例制作的、馅料实在却口味粗犷的月饼,喝着不算醇烈却足够暖身的烧刀子,气氛热烈。

      李泓如今是骁骑侯,又与沈玠一同成了北疆军队的实际掌权者之一,位置自然在校场前方。

      他依旧穿着便于行动的常服,外罩一件沈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毛色油亮的玄狐皮大氅,衬得他眉宇间的意气风发更添几分贵气。

      他面前摆着的月饼明显与士兵们不同,是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样式精巧,但他只掰了半个,拿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目光时不时瞟向身侧。

      沈玠坐在他旁边,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只在外面加了件同色的厚绒披风。

      他坐姿笔挺,面前放着一杯清茶,并未动那精致的月饼,只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篝火,听着士兵们的喧闹,冷硬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喂,沈玠,”李泓用手肘碰了碰他,将手里那半个月饼递过去,“京里来的,尝尝?比军中的细发多了。”

      沈玠侧过头,目光落在那半个月饼上,又移到李泓被火光映得发亮的眼睛上,顿了顿,伸手接过,却并未立刻吃。

      李泓也不在意,自顾自又拿起一个月饼,这次是江南样式,他掰开,露出里面澄黄的馅料,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嘿,这还有个江南来的,说是望海县那边捎来的。”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肯定是嘉钰那小子折腾的,闻着倒挺香。”

      他掰下一小块,递到沈玠嘴边:“尝尝这个?”

      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周围离得近的士兵们看到了,起哄声刚要起来,被沈玠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淡淡一扫,立刻偃旗息鼓,假装埋头苦吃,只是嘴角都憋着笑。

      沈玠看着递到唇边的月饼,又看看李泓那带着点期待、又混不吝的眼神,沉默了一下,终究是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那一小块月饼含了进去。

      细腻的豆沙和清甜的桂花香在口中化开,与北疆粗犷的风格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调和在一起。

      “怎么样?”李泓追问。

      “尚可。”沈玠咽下,给出了和江砚白如出一辙的评价。

      李泓满意了,自己也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絮叨:“也不知道嘉钰和江状元在江南怎么过节,肯定比咱们这儿滋润……有鱼有虾,说不定还能泛舟湖上,对月小酌,啧,想想都美……”

      沈玠安静地听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掠过李泓沾了点饼屑的嘴角,又望向天际那轮巨大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

      戈壁的月亮,比江南的更大,更冷,也更亮,带着一种孤寂的壮美。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李泓塞给他的那枚蟠龙纹羊脂白玉珏,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将玉珏握在掌心,那微凉的触感,似乎也与这月光融为了一体。

      李泓絮叨完了,仰头灌了一口烧刀子,辣得他龇牙咧嘴,却畅快地哈出一口白气。

      他用手背抹了把嘴,忽然安静下来,也望着那轮月亮,半晌,低声道:“其实……这儿也挺好。”

      有并肩作战的兄弟,有需要守护的疆土,有……身边这个人。

      沈玠没有回应,只是将那枚玉珏,握得更紧了些。

      篝火噼啪,月光清冷,照着江南水乡的缠绵,也照着北疆戈壁的苍茫。

      千里之遥,共此一轮明月。

      江南小院,酒至半酣。

      方嘉钰已有些微醺,脸颊泛着桃花般的浅红,眼波流转间带着水光。

      他懒洋洋地靠在江砚白肩头,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望着天心的月亮,声音带着点糯软的鼻音:

      “也不知道李泓和沈玠,在边关怎么样了……月饼怕是都吃不上热乎的……”

      这话他今晚说了第三遍。

      江砚白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闻言低头,看着他被酒气熏得迷蒙的眸子,月光在那长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他没有再重复之前的安慰,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和:

      “他们会很好,如同我们一样。”

      夜风拂过,桂花香气愈发浓郁。方嘉钰在他怀里蹭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安心地闭上了眼,嘴角带着浅浅的、满足的弧度。

      月光无声,流淌过千里山河,将牵挂与安宁,同时洒向江南与塞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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