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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不悔 ...

  •   北疆的黄昏,总带着一种被风沙浸透的、苍凉的金色。

      日头恹恹地悬在西边那片起伏的沙丘线上,将天边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光线不再刺眼,变得厚重而温和,懒洋洋地铺满这片他们守了大半辈子的戈壁。

      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着,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带着岁月磨砺出的粗粝感。

      李泓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坐在院子里的胡杨木墩上,手里拿着一把豁了口的旧匕首,正慢吞吞地削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形状奇特的枯树枝。

      他们并未如许多人预料的那般,在功成名就后返回京城那座御赐的、富丽堂皇的侯府。

      而是在这北疆边关附近,寻了这么一处背风的山坳,建了几间简单的土坯房,圈了个小院,养了十几匹马,几十头羊,就此安顿下来。

      院子很简陋,夯土的围墙有些斑驳,角落里堆着干草和柴火,一口老井轱辘吱呀作响。与京城的雕梁画栋、江南的小桥流水相比,这里粗犷得近乎荒凉。

      但李泓却觉得,这儿比哪里都自在。空气里没有熏人的香料味,只有干草、牲畜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开阔,坦荡。

      “我说,”李泓削了一会儿树枝,觉得无趣,把匕首往脚边一插,开始对着屋里絮叨,声音因为常年的号令而有些沙哑,却依旧洪亮。

      “前儿个收到嘉钰的信,你猜怎么着?他又在折腾他那小菜园子,说今年试种了什么……哦,番椒!说是海外传来的稀罕物,辣得很,江状元都被他辣得够呛,哈哈!”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江南小院里,方嘉钰得意洋洋、江砚白无奈抿唇的场景。

      “还有啊,他说江南今年雨水多,桂花开得不好,做的桂花蜜不如往年香甜,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大篇……啧,还是这么个斤斤计较的性子。”

      屋里没有回应,只有规律的、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李泓也不在意,继续絮叨:“京城里倒是热闹,老头子……咳,我爹前阵子又来信,说陛下身子不如前了,朝里暗流涌动的……哼,幸好咱们跑得快,不然又得陷进那摊浑水里,哪有在这儿自在……”

      他絮叨着京城的局势,江南的琐事,仿佛要将这大半生认识的人、经历的事都翻出来说一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干燥的土地上。

      屋门口,沈玠坐在一个矮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安静地擦拭着他那柄跟随了一辈子的绣春刀。

      刀身早已不复当年的雪亮,留下了许多细密的划痕和暗沉的印记,那是无数次征战与岁月共同雕刻的痕迹。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腹抚过每一道刻痕,眼神平静无波。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挺拔里,带上了一种归于沉寂的厚重。玄色的旧布衣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李泓絮叨了半天,觉得口干,拿起脚边的水囊灌了一口凉水,咂咂嘴,目光落到沈玠擦拭佩刀的身影上,忽然就停住了话头。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沙地的呜咽声,和那规律的、沙沙的擦拭声。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边的橘红渐渐被墨蓝侵蚀,几颗明亮的星子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在清澈的北疆夜空里闪烁。

      李泓看着沈玠被暮色勾勒出的、沉默而坚定的侧影,看着他手中那柄承载了无数记忆的旧刀,心头忽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

      这大半生的金戈铁马,生死与共,宦海浮沉,最终都归于这北疆的风,和眼前这个人。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为温和的语调:

      “沈玠,”他叫他的名字,没有了年少时的张扬跳脱,也没有了军中的威严冷硬,只剩下历经千帆后的平淡。

      “这辈子,你跟了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用了最直白的说法,“后不后悔?”

      问出这话时,他心头掠过无数画面——是京城永嘉侯府里那个无法无天、被这冷面侍卫管束得憋屈又无可奈何的少年世子;

      是北疆风雪中并肩御敌、背靠背杀出血路的骁骑侯与指挥使;

      是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塞过玉珏时,对方微红的耳根;是无数次争执、磨合、沉默的陪伴;是决定留下时,对方毫无异议的跟随……

      风好像在这一刻停了。

      沈玠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泓。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同北疆最沉寂的夜空。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泓,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那满脸的风霜,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在侯府校场上,被他一次次摔倒在地,又一次次龇牙咧嘴爬起来,眼神倔强明亮的少年。

      然后,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在李泓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的注视下,沈玠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的刀,动作依旧平稳。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如同刀锋划过寂静:

      “不悔。”

      只有两个字。没有解释,没有修饰,干脆利落,一如他这个人。

      李泓愣了一瞬,随即,他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大的、几乎有些傻气的笑容,眼角的纹路都挤在了一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脚边的水囊,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长长地哈出了一口气。

      仿佛这简单的两个字,便抵过了千言万语,抵过了这大半生的颠沛流离,刀光剑影。

      沈玠擦拭完最后一下,将绣春刀缓缓归入陈旧的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站起身,走到李泓身边,将刀放在一旁的木墩上,然后伸出手。

      李泓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嘿嘿一笑,借着他的力道,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

      “走,”李泓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腿,很是自然地揽住沈玠的肩膀,虽然他的身高做这个动作已有些勉强,“回去看看灶上的羊肉炖烂了没有,饿死了。”

      沈玠没说话,只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揽得更顺手些,两人并肩,踏着越来越浓的暮色,慢悠悠地走向那亮起昏黄油灯的上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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