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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我心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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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县衙后宅那棵老桂花树,今年似是铆足了劲儿,花开得密密匝匝,碎金铺了满枝,香气浓得化不开,几乎有些霸道,将小院牢牢裹在一团暖融融的甜雾里。
方嘉钰躺在廊下的竹摇椅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墨绿色绒毯,睡着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桂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几缕银丝散落在额前。
面容清癯了些,年轻时那秾丽逼人的艳色被岁月洗练成一种更为沉静的雍容,只是那眉宇间,依稀还残留着几分旧日的骄矜轮廓。
此刻他闭着眼,呼吸轻浅,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青影,睡得正沉。一只手从毯子下滑了出来,搭在椅边,指节依然修长,却布满了岁月细密的纹路。
江砚白从书房里踱出来,手中拿着一卷书,脚步放得极轻。
他亦是满头霜雪,身形却依旧挺拔如竹,只背脊微微有些佝偻,是长年伏案留下的痕迹。青衫换成了更为柔软的深灰色棉袍,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挺括。
他走到摇椅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片刻。目光掠过方嘉钰睡梦中无意识微蹙的眉头,落在那只搭在外面的、微凉的手上。他俯身,极其小心地将那只手轻轻托起,欲要放回毯子下。
动作间,方嘉钰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是被惊扰了,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头往旁边歪了歪,却没有醒。
江砚白动作一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不敢再动。直到那细微的鼾声重新变得均匀,他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塞回温暖的绒毯下,又仔细地将毯子边缘掖了掖,确保不透进一丝凉风。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势在摇椅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将书卷放在膝头,却没有翻开。他就这样坐着,侧着头,目光落在方嘉钰沉睡的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廊下寂静,只闻风吹叶响,和着方嘉钰均匀的呼吸声。金色的桂花偶尔簌簌落下,一两瓣调皮地沾在他的银发上、肩头。
江砚白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终是极轻极轻地,拂去了他发间那点金黄。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方嘉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是谁在说话?
方嘉钰迷迷糊糊地想。
眼前不是熟悉的、飘着桂花香的小院,而是……而是高大肃穆的殿宇,冰凉坚硬的触感从膝盖传来。身上穿着的是那身崭新得刺眼的绯色罗袍,金线暗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华彩,却像针一样扎着他。
「“一甲第一名,江砚白------”」
那个名字如同闷雷,滚过宣政殿高大的穹顶,也滚过他的心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狠狠剜向身侧。
那人穿着一袭明显浆洗过多次、甚至有些发白的青衫,在一众锦袍的新科进士中,寒酸得刺眼。
可偏偏,腰背挺得极直,像一株风雨中摧折不了的青竹。从方嘉钰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清瘦的侧脸轮廓,和低垂着的、显得过分浓长的睫毛。
「“一甲第三名,方嘉钰------”」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依礼叩首谢恩,动作流畅优雅,无可挑剔。然而起身时,下颌却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是他方小公子十六年来浸入骨子里的骄傲。
可这份骄傲,在目光触及前方那青衫背影的瞬间,裂开了一道缝。
凭什么?
就凭那篇被诸位阁老赞为“格局宏大,心系黎庶”的策论?他方嘉钰的文章,难道就输在了“花团锦簇,才气过于外露”?简直是笑话!
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明艳张扬的模样,只是盯着江砚白背影的眼神,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
新科进士们鱼贯退出大殿。他被人簇拥着,道贺声不绝于耳,可那"第三名"像根小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前瞟。
那个叫江砚白的寒门状元,正被几位清流官员围着说话。那人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却不见谄媚,回答问题时声音清朗,语速平缓。
阳光落在他身上,那身旧青衫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浅金,竟显出几分……温润如玉。
呸!装模作样!
方嘉钰内心冷哼。他方小公子活了十六年,看人最准,这等“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虚伪!
一股邪火顶上来,他推开身边友人,快走几步,想越过那个碍眼的青色背影。他倒要看看,这江砚白是不是连后脑勺都长得比别人规矩!
许是他步子太急,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对方洗得有些毛边的衣袖。
江砚白恰在此时,因前方有人驻足而微微侧身避让。
方嘉钰收势不及,两人衣袖轻轻一擦。
一股极淡的、清苦的墨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气,扑面而来。与他身上精心熏制的、华丽繁复的苏合香截然不同。
方嘉钰脚步一滞。
江砚白已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双很沉静的眼,瞳仁颜色偏深,像浸了水的墨玉,无波无澜。被他看着,竟让方嘉钰莫名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方探花。”」江砚白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清润。
方嘉钰心头一跳,准备好的所有挑衅言辞瞬间卡壳,只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矜持的:「“嗯。”」
江砚白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微微颔首,便侧身让他先行。
对方如此客气,倒让方嘉钰一拳打在了空处。他绷着脸,维持着高傲的姿态,目不斜视地从江砚白面前走过,绯色袍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直到走出宫门,被等候已久的自家小厮殷勤地迎上马车,方嘉钰才猛地回过神,懊恼地一拳捶在柔软的车壁上。
输了!
气势上就输了一筹!
那江砚白,定然是故意的!故意表现得那般谦逊有礼,反衬得他方嘉钰像个无理取闹的纨绔!
他愤愤地扯了扯官袍的领口,只觉得这身刚刚还引以为傲的绯色,此刻无比碍眼。
「“江、砚、白。”」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带着点冷意,又混合着强烈好奇和胜负欲的弧度。
很好。这京城的日子,总算不那么无聊了。
他方小公子,跟这个“完美无缺”的状元郎,杠上了!
摇椅上,睡梦中的方嘉钰,嘴角无意识地撇了一下,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声。那神情,与数十年前宫门外马车里那个懊恼不甘的少年探花,依稀重叠。
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江砚白,看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他微微一怔,随即,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清浅、却又无比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里,盛满了历经数十载春秋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说的懂得与爱怜。
他俯下身,靠近那张在睡梦中依旧带着点少年意气般不服输神情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却又清晰无比,一字一句,如同承诺,也如同跨越了数十年的时光,终于给予的回应:
“方嘉钰,”他唤他,声音轻得像拂过花瓣的风,“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