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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早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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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光是一种灰蒙蒙的惨白,透过半开的窗户渗进来,照亮了房间里漂浮的细微尘埃,也照亮了书桌上那堆写得密密麻麻、几乎有些狰狞的练习册和草稿纸。
许昼几乎是彻夜未眠,眼球干涩发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换好了校服,僵硬地走下楼。一夜的奋笔疾书并未消耗掉那团火,反而像是把明火压成了暗炭,闷在胸腔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带着一股燥郁的疼。
厨房里飘出白粥淡淡的米香和煎蛋的油香。顾母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过分热切又小心翼翼的笑容。
“小昼起来了?快去洗手,早饭马上就好。”她的目光在许昼缺乏血色的脸上和眼下的青黑处停留了一瞬,担忧道,“昨晚没睡好吗?是不是床板太硬了?还是换了地方不习惯?阿姨下午就去买个厚垫子……”
许昼抿着唇,没接话,径直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微压下了那点燥热,却压不住心里翻腾的抵触。这份过度的关心,在他听来无比刺耳。她是顾未明的母亲,是这场“联姻”的另一位主导者。她的每一分好意,都像是在提醒他此刻的处境有多么尴尬和被动。
他擦干脸走出来,顾母已经将早餐摆上了小餐桌。金黄的煎蛋,一小碟榨菜,还有冒着热气的白粥。而顾未明的那份,已经用盘子扣着放在一边,显然他还没下来。
“快来吃,趁热。”顾母拉开一把椅子,招呼他,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特意放到热水里温着,“听说你们高三用脑多,得多补充营养。这牛奶你喝了,未明他不喜欢喝这个,以后都给你。”
许昼看着那瓶被特殊照顾的牛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沉默地坐下,拿起勺子,机械地舀着碗里的粥,食不知味。
“味道还行吗?咸淡怎么样?”顾母坐在他对面,眼神几乎称得上殷切,“也不知道你口味怎么样,喜欢吃什么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做。”
许昼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关怀。
“学习也别太累了,我看你脸色不好,”顾母叹了口气,声音轻柔,“以后跟未明一起上下学,也有个照应。他成绩好,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别客气……”
“啪嗒”。
许昼把勺子轻轻放回碗里,发出的声响不大,却足以打断顾母的话。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干巴巴的:“谢谢阿姨,我吃饱了。牛奶……我喝不惯,留给顾未明吧。”
说完,他站起身,没再看顾母瞬间有些无措和失落的表情,也没碰那瓶被热水温着的牛奶,径直拿起自己的书包。
“我……我去外面等。”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玄关,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潮湿的草木气息。他靠在院门冰凉的铁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胸腔里那股又酸又胀、混杂着怒火和莫名愧疚的情绪勉强压下去。
他不想要这种特殊照顾,不想要这种因为“联姻”而不得不产生的、小心翼翼的善意。这只会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一个需要被额外关照的、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而他所有的憋屈和愤怒,最终只能指向那个共同的源头——这场该死的联姻。
门内,顾母看着许昼几乎没动几口的早餐和那瓶原封不动的牛奶,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
许昼靠在冰凉的铁门上,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校服的肩线。他盯着脚下水泥地缝隙里钻出的几根倔强野草,胸腔里那团闷火烧得他喉咙发紧。他不需要那杯牛奶,不需要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这一切都打着“联姻”的烙印,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标记的、需要被特殊处理的麻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
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能这样悄无声息出来的,只会是那个人。
一股清冽的皂角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近,伴随着极轻微的脚步声。顾未明出来了。
许昼用眼角余光能瞥见对方一丝不苟的校服衣角,和那双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鞋鞋尖。顾未明在他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沉默地站着,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望着巷口的方向,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同行的陌生人。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清晨微凉的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这种刻意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许昼感到难堪和愤怒。他几乎能想象出顾未明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什么都无法入他眼的淡漠。
门又一次被推开,顾母探出身,手里拿着那瓶温好的牛奶,脸上带着残留的些许尴尬和更多的担忧:“未明,小昼,牛奶还是带上吧,上午课长,会饿的……”
顾未明终于动了。他侧过身,接过了牛奶,声音平淡无波:“谢谢妈。”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许昼和顾母都愣住的举动——他并没有自己收起牛奶,而是手臂一伸,直接将那瓶还带着温度的牛奶塞到了许昼怀里。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玻璃瓶身碰到许昼的胸口,微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传递过来,激得他猛地一颤。
“拿着。”顾未明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目光甚至没有落在许昼脸上,而是越过了他,看向远处,“她准备了。”
许昼下意识地接住了那瓶仿佛带着烫手山芋温度的牛奶,愣在原地。顾未明这算什么?施舍?替他母亲完成关怀任务?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居高临下的“纪律”———要求他必须接受这份好意?
顾母也显然没料到儿子会这么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轻叹:“对,小昼,拿着吧……你们两个,路上小心。”
顾未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迈开步子,径直朝巷口走去,没有再等许昼的意思。
许昼捏着那瓶牛奶,指尖感受着那不讨喜的热度,看着顾未明冷淡疏离的背影,只觉得胸口那团暗火轰地一下烧得更旺,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这算什么?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好,很好。顾未明。你厉害。
他咬紧后槽牙,猛地抬脚,跟了上去。步伐踩得又重又响,故意碾过地上的小石子,发出噼啪的噪音,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向前面那个背影无声地宣告着他的不满和对抗。
两人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仿佛经过精确测量的尴尬距离,沉默地走在清晨渐次苏醒的街道上。
阳光慢慢变得强烈,将他们一冷漠一愤怒的影子,拉得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