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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咳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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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棺木被抬出沈府的那一刻,沈知非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抽走了。他眼神空洞地跟着送葬的队伍,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
丧事办得极其简陋敷衍,沈青松甚至没有露面,只派了个管家过来走了个过场。府里上下,除了几个受过母亲些许恩惠的老仆偷偷抹了把眼泪,无人真正在意这个卑微庶子和他更卑微生母的离去。
寒意,是从心底开始蔓延的。
回到那个愈发冰冷死寂的听竹苑,沈知非站在院子中央,看着母亲生前精心打理、如今却已枯萎的花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强忍着咽了下去,随即而来的,是熟悉的、如同被一只无形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完了。他心想。
每年冬天必来的咳疾,到底还是没能放过他。尤其是在经历如此巨大的悲痛和打击之后,它来得比往年更加凶猛。
起初只是几声轻微的咳嗽,他并未在意,或者说,他已无力在意。但很快,咳嗽变得频繁而剧烈,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叶从胸腔里震出来,伴随着低烧和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杂音。
他病倒了。彻底地。
别说去国子监,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冰冷的床上,盖着并不厚实的棉被,他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咳嗽几乎成了他唯一的运动,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会引发新一轮更凶猛的咳嗽,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他蜷缩着,咳得浑身颤抖,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在极度的疲惫中昏睡过去,却往往因为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而猛然惊醒,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他真的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
太痛苦了。身体上的痛苦,叠加着精神上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摧毁。
沈知非病得如此严重,沈府却像是完全不知道一般。嫡母巴不得他这个“碍眼”的庶子早点消失,自然不会派人过问。沈青松?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觉得无足轻重。一个每年都要病一场、还失了母亲的庶子,死了也就死了,最多面子上不好看,但谁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来笑话他堂堂御史?
请大夫?更是奢望。府里惯常请的那个老郎中,是嫡母的人,没有吩咐,绝不会踏足听竹苑半步。
谢云朔看着沈知非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和那痛苦不堪的模样,眼神一日比一日冰冷。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动用了惊鸿阁的渠道,请来了一位信得过的、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诊脉后,面色凝重:“公子这是沉疴旧疾,加之悲痛过度,邪气入肺,已成肺痈之症。需得用猛药,好生将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药方开出来,上面的药材不乏名贵之物。谢云朔眼都不眨,立刻让人去抓药,所有费用,自然是从他自己的私囊中出,绝不会经过沈府的手。
药煎好了,是浓黑得如同墨汁般的一碗,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极其苦涩呛人的气味。
谢云朔端着药碗走到床边,轻声道:“公子,该喝药了。”
沈知非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那碗药,脸上没有任何抗拒的表情。他早已习惯了喝药。从小到大,他喝过的苦药汤子,比吃过的饭也少不了多少。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谢云朔连忙放下药碗,小心地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才重新端起药碗,递到他唇边。
沈知非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如同喝水一般,咕嘟咕嘟,几口就将那碗散发着可怕气味的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谢云朔看着他这习以为常的样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接过空碗,忍不住凑近闻了闻残留的药味,那极致的苦涩和怪味瞬间冲入鼻腔,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胃里一阵翻涌!
这么苦的药……他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谢云朔看着怀里因为喝药而微微喘息、脸颊泛着不正常红晕的沈知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守护的这个人,身体究竟差到了何种地步,又曾经默默承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一股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更加坚定要守护他的情绪,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听竹苑的冬天,格外难熬。炭火供应本就有限,如今更是被克扣得几乎没有了。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呵气成霜。
沈知非本就畏寒,病中更是如此。即使盖着被子,也常常在深夜被活活冻醒,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一夜,沈知非再次被冻醒,咳得蜷缩成一团,感觉四肢百骸都冰凉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要冻死在这个夜晚时,一个温暖的身躯悄然靠近,掀开被子,躺了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将他整个冰冷的身子圈进了一个火热而坚实的怀抱里。
是谢云朔。
沈知非身体猛地一僵。
“公子,冒犯了。”谢云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您身上太凉了,这样病好不了。”
那温暖的体温,如同最有效的良药,透过薄薄的寝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着沈知非四肢百骸的寒意。他本能地向着热源靠近,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那几乎要冻结的血液,似乎也开始重新流动。
太暖和了……太舒服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冬天睡得如此踏实温暖了。咳嗽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谢云朔感受着怀里人逐渐放松的身体和变得平稳些的呼吸,心中稍安。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沈知非柔软的发顶,仿佛拥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自那夜后,谢云朔便夜夜如此。沈知非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身体的诚实需求压倒了一切。他太需要这份温暖了。而且,不知为何,靠在谢云朔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那无休无止的咳嗽,似乎真的能平息片刻。
病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沈知非无法看书,无法下床,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清醒时,便看着床顶的帐幔发呆,或者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谢云朔除了伺候他喝药、用些清淡的粥水,便是守在他床边。
有时,沈知非咳得轻些,精神稍好时,会主动和谢云朔说几句话。
“云朔,”他声音嘶哑,带着病中的虚弱,“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谢云朔正在替他拧湿帕子擦额头的虚汗,闻言动作顿了顿,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低声道:“没了。就奴才一个。”
这是实话,也是谎言。他那个“家”,确实早就没了。
“哦。”沈知非应了一声,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同病相怜。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的身手,不像普通庄户人家能练出来的。”
谢云朔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奴才幼时跟着一个远方表亲学过几年拳脚,后来表亲去世,便四处流浪,直到……遇到公子。”
他不能透露太多。他的身份,他的计划,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怕吓到他的阿非,也怕……节外生枝。
沈知非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或者没有说全部的实话。但他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不也藏着对这贴身小厮越来越复杂的依赖和……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吗?
他忽然伸出手,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谢云朔放在床边的手背。谢云朔的手骨节分明,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
“你的手……挺暖和的。”沈知非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像是觉得有趣,用指尖轻轻捏了捏谢云朔的指节,又摸了摸他掌心的茧。
谢云朔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某处。沈知非那微凉柔软的指尖,如同带着电流,在他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反手握住那只作乱的手,将它紧紧包裹。
但他不能。他死死克制着,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公子……”
沈知非却像是没察觉他的异样,或者说,病中的他懒得去深究。他只是觉得无聊,找点事情做。捏了一会儿,他便累了,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睡会儿。”
谢云朔看着他那张因病而越发显得脆弱精致的睡颜,和那刚刚“非礼”过自己的、此刻安静搭在被子上的手,心中如同被猫爪挠过,又痒又麻,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蜜折磨。
他真想……现在就把他揉进怀里,狠狠吻住那两片因为咳嗽而略显苍白的唇。
但他只能想想。
他现在,还只是“谢云朔”,一个卑微的、不能逾矩的小厮。
沈知非这场来势汹汹的咳疾,终于在缠绵了近一个月后,渐渐有了起色。咳嗽不再那么频繁剧烈,烧也退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能下床走动了。
病刚好转,沈知非就急着想去国子监。
“落下的功课太多了……”他靠在床头,眉头紧锁,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融化的积雪,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谢云朔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都病成这样了,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脸色还苍白得像纸,走路都打晃,心里惦记的却还是功课!他真想敲开这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书本,还装不装得下别的!
“公子,您才刚好,需要静养。国子监那边……”谢云朔试图劝阻。
“不行!”沈知非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执拗,“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再不去,这学期的课业就彻底跟不上了!”科举是他唯一的出路,他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可能。
谢云朔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妥协道:“那至少再休养两日。这两日,奴才去帮您把落下的讲义抄录回来,您先在屋里看着,可好?”
沈知非看了看他,最终点了点头:“……有劳了。”
谢云朔说到做到。他利用自己的身手和手段,很快将沈知非病假期间落下的各科讲义,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一份回来。字迹端正清晰,甚至比沈知非自己记的笔记还要详尽。
沈知非拿到那些讲义,如获至宝,立刻埋头看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和光彩。
谢云朔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的阿非,如此渴望知识,渴望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泥沼。
他快要……装不下去了。
他想尽快拥有足够的力量,将他的阿非彻底纳入羽翼之下,让他再不用为这些琐事烦忧,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随着身体逐渐康复,沈知非似乎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母亲在世时,他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将所有的委屈、愤怒都强行压抑在心底,表现出来的,多是沉默和隐忍。如今,母亲不在了,那层用于保护母亲、也保护自己的柔软外壳,似乎正在慢慢剥落。
他依旧不怎么说话,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冷意和烦躁。
当负责送饭的仆役又一次将明显是剩菜冷饭的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时,沈知非没有像以前那样默默接受,而是抬起眼,冷冷地扫了那仆役一眼。
仆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嘟囔了一句“爱吃不吃”,竟不敢再多话,灰溜溜地走了。
谢云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他的阿非,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软柿子。多年的欺凌和压抑,早已在他心底积攒了太多的戾气。以前有母亲作为软肋和牵挂,他不得不忍。如今,最后的羁绊也已失去,他那被压抑已久的本性,那被逼到绝境也会亮出爪牙的尖锐,正在慢慢显现。
这很好。
谢云朔想。
他的阿非,合该如此。不必再为任何人隐忍,不必再委屈自己。
所有的风雨,他来挡。
所有的债,他来讨。
他的阿非,只需要做他自己就好。
哪怕……是带着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