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阿克洁的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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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舱内萦绕着一种低沉的嗡鸣，混合着引擎的叹息与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呼吸。纪宁偏着头，靠在冰冷的舷窗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浩瀚无垠的纯白。
阳光穿透双层玻璃，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这辉煌的日出，这天地间最壮丽的景象，却像是一场与她无关的盛大演出。风景越是壮阔，反而越发衬出她的空洞与落寞。纪宁轻轻叹息，那气息在窗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自己与这过于明亮的世界暂时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轻微颠簸和轮子接触跑道带来的剧烈震动让她眼泪掉下来，醒了过来。“各位旅客，我们已经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 广播里传来空乘悦耳却模式化的声音。纪宁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广袤的、带着土黄色的土地，远处是轮廓硬朗的山脉，天空是一种高远而澄澈的蓝。
跟着人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舷梯，穿过长长的廊桥，步入喧闹的到达大厅。各种方言、行李轮子的滚动声、接机口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热浪。纪宁有些无措地环视着，直到一个熟悉而急切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落入耳中：
“阿克洁！阿克洁！这边！”
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不远处，舅舅□□那壮实的身影正用力挥舞着古铜色的手臂，旁边是舅妈阿依古丽，她那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期盼，枣红色的头巾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舅舅！舅妈！” 所有的疲惫和空落瞬间被冲散，她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方向的小鸟，飞奔过去，几乎是撞进了他们的怀抱。舅舅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和阳光晒过的味道，舅妈的怀抱则柔软而温暖，带着奶制品和干净衣物的清香。积蓄了许久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
舅妈阿依古丽立刻握住了纪宁的手，那双手粗糙而温暖，布满了常年劳作的痕迹，却异常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好了，好了，我们的阿克洁回来了，不哭了。” 舅妈的声音带着哈萨克语特有的柔和腔调。
纪宁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用有些生涩却充满感情的哈萨克语问道：“带宁厄孜骚吗？（你们好吗？）”
舅舅□□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行李箱，一边用洪亮的声音回答：“好！都好！就等着你呢！” 舅妈则挽住她的胳膊，一边带着往外走，一边仔细端详着纪宁的脸，心疼地说：“贴个斯，阿曼布孜（还好，平安就好）。就是好像又瘦了点，在城市里肯定没吃好。”
走出机场大厅，干燥而炙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新疆大地特有的尘土与草木混合的气息。那辆熟悉的、有些年头的摩托车就停在不远处，后座上依旧绑着那个用旧木板加固的行李架。舅舅利索地把行李箱绑在上面，拍了拍后座，对纪宁露出一个“搞定”的笑容，招手示意上车。
“来，阿克洁，坐稳了。” 舅妈先跨坐了上去，然后纪宁也高兴地侧坐上去，紧紧搂住舅妈的腰。摩托车发出一阵欢快的轰鸣，驶离了机场，奔驰在通往牧场的宽阔柏油路上，很快又转入更窄的、颠簸的土路。
风，不再是机舱里那种被循环过滤的、温吞的空气，而是带着戈壁滩的旷达和远处雪山的凉意，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衫。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草场，偶尔能看到成群的羊像珍珠般散落在绿毯上，远处有白色的毡房升起袅袅炊烟。舅妈回过头，大声地跟她说着家里的变化：新添的小羊羔，去年冬天冻死的老马，邻居家女儿出嫁的盛况……她大声地应和着，笑着，感受着风从唇齿间穿过的自由。所有的烦恼、都市里的压抑，仿佛都被这强劲而清凉的风吹散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洒脱感从心底升起，让她几乎想要对着广袤的天地呼喊。
摩托车在一座熟悉的、带着宽敞院落的平房前停下。院子里，那棵老桑树依旧枝繁叶茂。她拖着行李，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靠窗的木床，铺着绣有复杂花纹的床单，看起来蓬松而温暖；那张老旧的书桌擦拭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贴着小时候画的、已经泛黄的画。目光落到床上，那是一套崭新的、色彩鲜艳的哈萨克刺绣被褥，显然是舅妈为了她的归来特意换上的。这份默默准备的温暖，让纪宁鼻头一酸，放下行李，立刻扑倒在柔软的被褥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是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尽情享受着这份阔别已久的、安心的惬意。
“阿克洁，” 舅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手里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走了进来。那是一件崭新的哈萨克族传统服装——红色的底料上用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的羊角纹和花卉图案，袖口和裙摆缀满了细小的银色亮片，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纪宁坐起身，在舅妈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穿上了这套美丽的衣裙。接着，舅妈让纪宁坐在镜子前，灵巧的手指穿梭在我乌黑的长发间，为她编起哈萨克姑娘传统的发辫，最后戴上一顶缀有猫头鹰羽毛和银币的“塔克亚”帽。镜子里，那个穿着现代都市装束、眉宇间带着倦怠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眼弯弯、身着盛装的哈萨克姑娘“阿克洁”。纪宁看着镜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舅妈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镜子里的她，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用哈萨克语由衷地赞叹道：“森奥特凯热麦森（你真漂亮）！”
纪宁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摸了摸衣服上精美的刺绣，心中被一种充盈的喜悦填满。纪宁高兴地站起身，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远处的牛羊正慢悠悠地归圈。纪宁信步走向院子角落的马棚，那里，一匹毛色乌黑油亮、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到来，不安地踏着蹄子。这是我的老朋友，“蓝曦”。
“蓝曦，”纪宁轻声呼唤。
蓝曦看到纪宁，尤其是看到我这一身熟悉的民族装扮，乌黑的大眼睛突然睁得更大，里面闪烁着兴奋的光，它昂起头，发出一声欢快而悠长的嘶鸣，脑袋亲昵地往纪宁怀里蹭。抚摸着它光滑的脸颊和坚实的脖颈，感受着它温热的气息喷在手上，轻声地、一遍遍地叫着它的名字。熟练地给它套上辔头，装上那副用了多年的旧马鞍，牵着他走出了马棚。
纪宁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蓝曦便听话地迈开步子，漫步在翠绿如茵的草原上。起初只是悠闲的漫步，感受着马蹄踏过草地的柔软触感。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变成了小跑，最后，她俯低身子，喝了一声，蓝曦便如同离弦之箭，尽情地奔跑起来！风猛烈地吹过她的脸庞，吹得她的发丝和裙裾向后飞扬，鼓荡作响。周遭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意。她忍不住放开喉咙，发出了清亮而欢快的呼喊声，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夕阳渐渐沉向远山的怀抱，将天地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纪宁让蓝曦放缓脚步，最后停在一处缓坡上。从腰间取下一支精致的、陪伴她多年的笛子，凑到唇边。一曲悠扬而略带感伤的调子流淌出来，像草原上蜿蜒的河流，像天空中盘旋的雄鹰，诉说着思念、归乡与宁静的喜悦。笛声停止，蓝曦似乎还沉醉其中，它甩了甩尾巴，发出几声满足的、低低的哼鸣。
纪宁俯身，抚摸着它坚实的脖子，轻声问：“你喜欢，对吗？蓝曦？”
通人性的黑马竟然像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它的大脑袋。
纪宁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好，那我再为你吹一曲。” 清越的笛声再次响起，回荡在暮色四合的草原上。
当她牵着马，踏着星光回到家中时，舅妈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飘香的奶茶，热腾腾的那仁（手抓面），金黄的包尔萨克（油炸小面团），还有大盘的手抓肉，摆满了铺着漂亮餐布的矮桌。
“抱歉，舅妈，回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纪宁有些歉疚地说。
舅妈阿依古丽却只是微笑着，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坐下：“快坐下，吃饭。草原知道怎么留住想家的孩子。”烛光摇曳，舅舅讲起她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糗事，三个人笑作一团。奶茶在铜壶里咕嘟作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崭新的被褥上投下清辉。远处传来牧羊犬的吠叫，更远处是雪山的轮廓。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听见舅妈在隔壁哼起托勒奥。那旋律像温暖的羽翼，轻轻覆盖了她的梦境。
这一次，她不再是从云端俯瞰的过客，而是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阿克洁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阿克洁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