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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与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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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总带着点黏腻的潮气,从镇子东边的河面上飘过来,裹着园子里月季半开的甜香,漫过木栅栏上爬着的青绿色藤蔓——那藤蔓是前两年刚栽下的,如今已顺着栅栏爬了半人高,叶子层层叠叠,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影子,落在栅栏下的青石板路上,扫出“沙沙”的轻响。
陆惊寒蹲在靠东的花畦边,指尖刚触到一朵蔫软的粉玫瑰花瓣,指腹就沾了层薄薄的露水。这露水是清晨凝结的,此刻太阳已经爬得有些高了,露水却还没完全干,凉丝丝地渗进皮肤里,让他混沌了一夜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替远房亲戚照管这园子已经半个月,亲戚一家去了外地,只留下一句“别让花枯死就行”,便把满园的玫瑰和月季都丢给了他。前两天下过一场急雨,雨点又大又密,砸得好些花茎都歪歪斜斜,尤其是这片刚栽下没多久的粉玫瑰,几乎蔫了大半,花瓣耷拉着,像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看着格外可怜。
他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拂过粉玫瑰的花瓣,想看看受损的程度,身后却忽然传来极轻的、类似纸张被风掀动的“哗啦”声。那声音很细,混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镇上隐约的叫卖声里,若不仔细听几乎会忽略过去。陆惊寒的动作顿了顿,握着花铲的手停在半空——这园子偏僻,平时除了偶尔路过的村民,很少有人会进来,更别说这么安静地待在他身后。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地上: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长着几株浅绿的青苔,不远处的草从里还藏着一只浅褐色的蚂蚱,正蹦跶着躲进花丛。再往上抬,最先撞进眼里的,是一片沾着草屑的白衬衫下摆。布料是很柔软的棉料,洗得有些泛白,边角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快褪成浅灰色的玫瑰纹样,针脚很细,看得出来是手工绣的。
顺着衬衫往上看,是个半蹲在花丛里的身影。那人的脊背微微弓着,像是怕压坏了身边的花株,两条腿屈膝蹲在松软的泥土上,裤脚卷到了脚踝,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小腿,上面沾了点泥土的痕迹,却一点不显得脏。他手里捏着两根细木枝和一团米白色的棉线,正低头对着一丛白玫瑰忙活——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尖捏着棉线的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连垂落在额前的碎发,都随着低头的动作,软乎乎地贴在眉骨上,被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得泛着浅金的光,像撒了把碎星子。
“这里的玫瑰,平时不常有人来管吧?”陆惊寒站起身,声音被风滤得轻了些。他往那人身边走了两步,脚下的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人闻声的瞬间,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
陆惊寒的呼吸莫名顿了一下。
眼前人的眼睛很亮,是那种很干净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像被精心画过的眼线,瞳孔是极深的黑色,里面像是盛着傍晚天边刚冒出来的星子,连带着眼白都透着点淡淡的粉。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抬头时睫毛轻轻颤动,像两只停在眼睑上的蝴蝶。脸颊上沾了块淡绿色的草汁,大概是刚才蹲在草丛里蹭到的,位置在颧骨下方,像颗不小心沾上的翡翠,却一点不显得狼狈,反而衬得肤色更白,像块被雨水洗过的羊脂玉。
“我刚才路过,看见它折了,想着或许还能救。”他说话的声音很软,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透,尾音轻轻上扬,像是在征询意见,又像是怕打扰到对方。他举了举手里刚缠好的木支架,被固定住的白玫瑰不再耷拉着,原本蔫软的花苞微微抬起,花瓣上还挂着的露水晃了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竟似有了点精神。“我叫谢无归,就住在镇上,离这儿走路大概十分钟,顺着这条巷子里走到底就是。”
他说着,还指了指园子外那条窄窄的巷子,指尖纤细,指腹因为刚才捏木枝,还留下了一点浅浅的红痕。陆惊寒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满园开得正盛的玫瑰——无论是娇艳的红玫瑰,还是淡雅的黄玫瑰,都比不过眼前人的模样。他指了指园子西北角的工具房,那间房是红砖砌的,屋顶盖着青瓦,门没关严,能看见里面堆着的银色花剪和袋装的花肥:“里面有现成的竹支架和专用的绑带,比你这木枝结实,不容易断,要是你不介意,下次来可以用。”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钥匙挂在门把手上,没人管,用完记得锁门就行。”
谢无归的眼睛瞬间亮了些,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用力点了点头,脸颊上的梨涡浅浅陷了下去,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看着格外可爱:“真的可以吗?那太谢谢了!我就是……特别喜欢玫瑰,每次路过看见它们蔫了,就忍不住想帮忙。之前还跟隔壁花店的阿姨学过怎么包扎花茎,你看,这样绑是不是还挺整齐的?”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眼那株刚救好的白玫瑰,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陆惊寒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是青石雕的,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坐上去还带着点凉意,能驱散初夏的燥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旧书——是本翻得有些卷边的诗集,封面上印着淡淡的花纹,是他来之前从家里带来的,平时没事就会翻几页。但今天他没翻开,只是把书放在腿上,目光落在谢无归在花丛里忙碌的身影上。
谢无归蹲在花畦边,从东头慢慢挪到西头,每看见一株受损的玫瑰,都会先蹲下来仔细看半天,手指轻轻捏着花茎,确定受损的程度,再起身去找合适的木枝或藤蔓来固定。他看得很认真,连眉头都微微蹙着,像在解决什么天大的难题。偶尔遇到特别细的花茎,他还会把棉线拆得更细些,生怕勒坏了茎秆。
陆惊寒还发现,谢无归会轻声跟玫瑰说话。声音很细,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陆惊寒坐在石凳上,只能偶尔捕捉到“别怕”“很快就好”“再坚持一下”之类的字眼,认真得不像话。有一次,他蹲在一株红玫瑰前,看了半天,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玫瑰的刺,大概是被扎到了,指尖微微缩了一下,他却没抱怨,反而小声说了句“抱歉呀,没小心碰到你”,那语气里的歉意,像是真的伤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太阳渐渐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浅橙色,又慢慢过渡到淡粉色,最后变成了温柔的紫色。风里的潮气淡了些,多了点傍晚的清凉,吹在身上很舒服。谢无归终于忙完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双臂举过头顶,白衬衫随着动作往上缩了点,露出一小截腰腹,皮肤是淡淡的瓷白,腰线很细,像一掐就能断。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回头看了眼满园被打理好的玫瑰,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暖,连眼尾都弯了起来,眼里的星子好像更亮了。
“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妈该担心了。”谢无归走到陆惊寒面前,手里还捏着剩下的半团棉线,线团被他攥得有些皱,“今天谢谢你呀,明天我还来好不好?我看那边几株蔫了的月季也需要打理,我想把它们也救一救。”他指了指园子南边的月季丛,那里的月季开得很艳,却有好几株歪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期待,像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陆惊寒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半个月枯燥的看园生活——每天只是浇水、除草、施肥,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发呆——好像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变得鲜活起来。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嗯,我明天也在。早上我会提前把工具房的门打开,你直接进去拿东西就行。”
“太好了!”谢无归笑得更开心了,冲陆惊寒挥了挥手,转身往园外走。白衬衫在橙色的霞光里晃出浅淡的光,像一朵飘在暮色里的云。他走得不快,脚步轻轻的,偶尔还会回头看一眼园子,像是在确认这些玫瑰会不会再出问题,直到走到木栅栏边,还特意停了一下,对着那丛被他救好的白玫瑰挥了挥手,才钻进了巷子口。
陆惊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见石凳下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片谢无归不小心蹭掉的白玫瑰花瓣。花瓣很完整,边缘带着淡淡的卷边,软得像团云,还沾着点没干的露水,在暮色里泛着浅浅的光。
陆惊寒弯腰,用指尖轻轻捏起花瓣,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口袋里还装着他没翻开的诗集,花瓣贴在书页上,留下了一点浅浅的印记,像是悄悄藏起了,这初夏最温柔的一段时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园子里的玫瑰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了轮廓,只有风里的甜香越来越浓,绕着鼻尖打转。陆惊寒坐在石凳上,摸了摸口袋里的花瓣,指尖还残留着花瓣的柔软触感,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他忽然想起谢无归刚才认真的模样,想起他眼里的星子,想起他被草汁沾到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
他拿出腿上的诗集,轻轻翻开,那片白玫瑰花瓣从书页间滑落,掉在石凳上。陆惊寒捡起来,重新夹回书里,夹在一首写玫瑰的诗旁边。书页上的字迹印得很深,“玫瑰是上帝的吻”,他看着这句话,又想起谢无归,忽然觉得,或许谢无归才是上帝送给这满园玫瑰,也是送给自己的,最温柔的吻。
晚风又吹了过来,带着远处镇上人家做饭的烟火气,还有隐约的狗叫声。陆惊寒站起身,收拾好放在石凳上的诗集,走到工具房门口,确认了一下门把手上的钥匙还在,才转身往自己住的小屋走去——那间小屋就在园子的角落里,很小,却很干净。口袋里的花瓣,像是带着谢无归身上的温度,暖了他整个傍晚,也暖了他心里那片原本有些荒芜的角落。
他走得很慢,路过那丛白玫瑰时,还特意停了一会儿。被谢无归救好的那株白玫瑰,在暮色里微微晃动着,像是在回应着什么。陆惊寒站了一会儿,轻轻说了句“明天见”,才继续往前走。月光慢慢爬了上来,洒在园子里,给玫瑰镀上了一层银辉,整个园子都安静了下来,只等着明天,那个带着星子般眼睛的少年,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