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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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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像江南织了半宿的细麻,斜斜飘进漏风的窗棂,打在林晚脸颊时,她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熏得发黑的房梁,几根朽坏的木椽用草绳勉强捆着,梁上悬着的蛛网沾了雨珠,沉甸甸垂在半空。风一吹,蛛网晃悠悠扫过鼻尖,带着潮湿的霉味——这味道钻进鼻腔时,一段陌生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一个瘦小的姑娘抱着墙角的木箱,眼泪砸在褪色的衣物上,嘴里喃喃着“爹、娘,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是原身阿晚的记忆。林晚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身下干草浸满潮气,扎得皮肤发疼,粗麻布被子上的补丁歪歪扭扭,漏风的地方能看见屋外的雨线。喉咙里像卡了把粗砂纸,一呼吸就牵扯着胸腔发疼,她才彻底清醒:自己穿成了不知是何朝代的一个清溪村十七岁孤女阿晚——父母去年双双染病去世后,阿晚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粮缸一天天见底,渐渐没了求生意志,连风寒找上门都懒得躲,最后缩在炕角没了气息。
“傻姑娘。”林晚轻轻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阿晚的茫然与绝望。她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以后我替你好好活。”不知为何,身体忽然有了些力气,没有刚醒时那般难受了。
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青石板缝里渗的雨水冰凉刺骨,顺着粗布袜底往上钻。胳膊肘的破洞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指尖一碰,竟还能感受到阿晚最后几日的麻木——她曾坐在这门槛上,看着隔壁阿婆晾衣服,却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
屋角的陶罐掉了底,指尖划过罐壁,只沾到一层发黑的米糠。旁边豁口陶碗的沿上,粘着前几日吃剩的野菜渣,干得像树皮。林晚想起阿晚的记忆:这半捧野菜是李婶送的,阿晚却放在碗里没动,只是盯着碗发呆,心里想着“吃了又能怎样,明天还是一个人”。
情绪再次低沉下来。
“不能再这样了。”林晚咬着牙拉开木板门,冷风裹着雨丝扑过来,呛得她连打喷嚏。两步见方的院子里,湿木头堆在墙角发着霉,西边塌了的篱笆外,隔壁阿婆的蓝布衫在风里飘,补丁摞着补丁。阿晚的记忆里,她曾无数次看着那蓝布衫,想起娘在世时也爱穿蓝布衣裳,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东侧的厨房是个黄泥糊的棚子,灶台裂着道缝。林晚掀开锈迹斑斑的铁锅,锅底结着层褐色的锅巴——阿晚最后一次生火,是为了给爹娘烧纸钱,之后就再没动过灶台。竹篮里总算找出半捧糙米,沙子和稗子占了小半,她蹲在井边淘洗,井水凉得像冰,冻得手指僵直,却不敢停。阿晚的绝望还在心头萦绕,她却偏要跟这绝望较劲:先吃饱,才能活下去。
柴堆里挑出几根稍干的木头,火石在掌心磨得发涩。连续擦了十几次,才溅出一星半点火星。干草“滋”地燃起来,烟顺着灶台裂缝往外冒,呛得她眼泪直流。阿晚的记忆里,她曾怕烟呛,娘总是把火生得旺旺的,还会用袖子给她挡烟。林晚歪着头用袖子擦眼泪,大抵是被烟呛的。
陶碗里米少水多,煮得稀溜溜的,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泡。米香混着水汽飘出来时,林晚突然想起阿晚的娘煮的粥,总是稠稠的,还会放几颗红枣。她盛起一碗,吹了吹,小口小口喝着——粥很稀,沙子硌得牙床疼,可热流滑进胃里的瞬间,她仿佛能感受到阿晚沉寂的心跳轻轻动了一下。
趁粥煮着,她搬来木梯爬屋顶。腐朽的瓦片一踩就往下掉渣,破洞里漏的雨珠砸在肩上,凉丝丝的。阿晚的记忆里,这屋顶还是爹在世时修的,现在破了,她却没心思管,只觉得漏雨也没关系,反正屋子是空的。林晚找些干草塞进洞,再抹上黄泥,手指沾得黏糊糊的,心里想着:阿晚,我把屋顶修好了,以后下雨不用怕了。
吃饱后盘点家产:土炕边放着个锁扣生锈的木箱,里面叠着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底下压着半卷粗线——这是阿晚娘的遗物。阿晚娘曾用这粗线给她缝棉袄,还说“等明年春天,给你做件新的”,可春天还没到,娘就走了。阿晚曾抱着这箱子哭到睡着,觉得活着没了盼头。
“会有新衣裳的。”林晚轻轻把衣裳叠好,换上阿晚唯一件没破洞的粗布外套,锁了门往村东走。溪边的垂柳沾着雨珠,风一吹簌簌响。路上遇见的村民都好奇地打量——阿晚以前总缩着脖子躲人,连头都不敢抬,如今这姑娘却敢直视人,眼神亮堂堂的。
村东的半亩薄田果然贫瘠,土块硬得像石头,马齿苋和狗尾草长到半人高。林晚蹲下来抓把土,粗粝的颗粒硌得掌心发疼。阿晚的记忆里,她曾跟着爹来这田里种过菜,爹教她分辨杂草,还说“好好种,秋天能收好多萝卜”。可爹走后,这田就荒了,阿晚路过时都绕着走,怕想起爹的样子。
“阿晚,我们把田种起来吧。”林晚轻声说,捡起块锋利的青石片割草。草根深深扎在土里,拔起来时带起大块泥团,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粗布衫后背湿得能拧出水,可她却觉得浑身有劲儿——这是替阿晚活下去的劲儿,也是为自己在这陌生时代扎根的劲儿。
中午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田埂发亮。林晚掏出怀里的杂粮饼——这是昨天李婶塞给阿晚的,阿晚没吃,林晚今早热了热,硬得能硌牙,就着溪水解渴,却吃得香甜。
“阿晚?这田荒了半载,你……要种菜?”身后传来有些惊疑的声音。林晚回头,见个穿青布短衫的老丈扛着锄头,鞋上沾着泥——是张阿公,阿晚的记忆里,他常跟爹一起下棋,还送过阿晚糖葫芦。
“阿爷好,想种点青菜,也给爹娘添点念想。”林晚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土。张阿公叹了口气:“你爹娘要是在,肯定盼着你好好的。这土得好好翻,不然菜苗长不起来。”他看着林晚手里的石片,又说,“我家有旧竹耙,你拿去用,别累着。”
傍晚张阿公送来竹耙,竹齿磨得光滑,还带着淡淡的竹香,顺带塞来把镰刀,木柄包着布。林晚接过时,阿晚的记忆又冒出来:以前张阿公送东西,阿晚总躲着,觉得自己没人疼了,不配要别人的好。林晚对着张阿公笑:“多谢阿爷,我用完一定还您。”张阿公愣了愣,随即笑道:“真好啊,小姑娘就得有个笑模样。”
回家路过李婶家,院里的芦花鸡正啄食。“阿晚,累坏了吧?”李婶系着蓝布围裙迎出来,围裙上沾着面屑——阿晚的记忆里,李婶丈夫去世的早,唯一的女儿嫁了个卖货郎,难得能回来看她。阿晚双亲离世后,也常送去吃食,阿晚却总说“谢谢阿婶,我不饿”,其实是没心思吃。
“婶子,我不累。”林晚笑着迎上去。李婶手里端着粗瓷碗:“刚煮的马齿苋汤,放了把红豆,你趁热喝。”汤冒着热气,马齿苋的清香混着豆香扑鼻而来。林晚接过碗,喝了一口,暖到心口,眼眶发热:“婶子,真好吃。”
“好吃就多喝点。”李婶笑着,又塞来把糙米,“明天煮粥放些,顶饿。”林晚想起阿晚曾拒绝李婶的好意,心里更觉得要替阿晚好好谢谢这些好心人。
夜里林晚在灯下挑拣菜种——阿晚留下的布包里,菜种受潮发了点霉,她小心翼翼挑出饱满的,摊在窗台上晾。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木箱上。林晚摸了摸木箱,轻声说:“明天就播种,等菜长出来,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着江南的潮气,却不再让人觉得冷。林晚知道,从今天起,她不仅要在这破屋里活下去,还把日子过出烟火气,过出盼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