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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一百零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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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半载,是为秋日。
风从北来,天色淡,市口喧阗里透出几分凉。
一家牙婆坐在街拐处,手中捏着一张小单,纸色发黄,字儿极小。
旁有一个中人影,低声与之计议,时抬眼观望,似怕惹出是非。
刘姥姥戴着旧青布帕,一手挎篓,一手扶杖,沿着摊贩行过,认得那牙婆,便立住脚。
她笑道:“亲家母,你这会子也在外头做生意?”
牙婆抬眼看她,旋又垂下,道:“哪能比得上你老人家上回的福气。”
刘姥姥道:“福气谈不得,不过讲个做人。”
中人试探道:“得人得价,彼此有光,才算讲做人。”
刘姥姥道:“价从何来?且把纸给我瞧瞧。”
牙婆把那价目小单慢慢递来,指头按在角上,不肯松全。
小单上画格两条,写着几样价目,旁注一行“急事从权”。
刘姥姥只看一眼,便收住了目光。
她把篓放在脚边,低声道:“你我都是旧识,不必使这等纸上话。”
中人道:“老奶奶讲个公道。”
刘姥姥道:“公道两字,不在纸上,在心上。”
她复道:“且问一句,这孩子可是某家里那位的血脉?”
牙婆与中人互相望了一眼,都不答。
刘姥姥道:“你们不答,我心里也有数。只是世道到今日,能留一个心眼,也是你我以后积福。”
中人咳了一声,道:“老奶奶既是这样说,也不为难。只是价上要有个着落。”
刘姥姥把袖里摸出一小包,解开是些散碎银。
她不数,不讲,只压在小单上。
她又从篓里取出一包干果,道:“路上吃的,权当我这老太婆的点茶。”
牙婆看了看那包,又看那银,叹了口气,道:“老奶奶倒是爽利人。”
她把小单推回,道:“这单子你也不必拿,拿了以后还要人问。你若要人,转身就领去。”
中人忙抬手,似要拦,又见牙婆脸色,不作声了。
刘姥姥点头,道:“不拿单子也好。人我带走,口上不留话,手上不留痕。”
她随后道:“但有一事。”
中人道:“什么事?”
刘姥姥道:“那孩子手上若有绳结,烦劳松一松,让她好走路。”
牙婆“哼”了一声,道:“你倒会讲。”
她把袖子一挽,伸手去解,解了两道,又取出一根旧发绳,把孩子的散发束好。
那孩子就是巧姐,衣领边破了两针,眼里有惊,不敢多看。
刘姥姥不言语,只从篓里取出一只旧披风,轻轻替她披上。
她叮嘱道:“走在我后头,不看旁人。”
牙婆问:“就这么走了?”
刘姥姥道:“走了。”
中人悄悄问牙婆:“亏不亏?”
牙婆淡淡道:“世上事,留一分,才好往后。”
刘姥姥背过身,扶着杖,带着巧姐,从闹处绕向静巷。
她走到一处墙角,见一扇旧门,门闩锈得发红。
她把手一按,闩响一声,似多年不开。
她对巧姐道:“世上锁多,解锁的手儿也多。跟着我,莫怕。”
巧姐轻轻“嗯”了一声。
巷尽是一条小河,桥板斜,秋水漾漾。
桥那边有一户乡户的小门,门内走出一位老妪,见是刘姥姥,忙笑道:“哟,姥姥来了。”
刘姥姥道:“借你家一角暖处,安置个孤苦。”
老妪道:“屋小,只求不嫌。”
刘姥姥道:“小也罢,只要清白。”
她回头对巧姐道:“你在此住一两日,我去打点行事。有人问起,只道是我表亲家的女儿。”
老妪应声:“记着了。”
邻里中有人在墙头看着,小声道:“这老奶奶前回也救过人,少不得有天佑。”
刘姥姥听见,笑而不答。
她把巧姐的袖口理一理,道:“饿不饿?”
巧姐道:“不饿。”
刘姥姥道:“不饿也喝口汤。等我回来。”
她转身出门,光在水上晃了一晃,碎成一池。
——
秋风渐紧,枯叶过墙。
同一时,宝玉与黛玉,携紫鹃,从城里旧路而来。
大观园前老槐阴,地上枯影相接。
门匾还在,金漆剥落,字迹斑驳,遥看只剩个“园”字勉强可辨。
紫鹃捧着一盏小灯,灯影在风里或明或暗。
宝玉立住,道:“此处竟如此了。”
黛玉道:“当年花影铺地,如今苔痕满阶。”
她轻咳一声,摇头笑道:“也好,静。”
宝玉把手按在门扉上,门扉微响。
门里蛛丝缠斜,断瓦露骨,枯草入阶。
三人缓缓而行。
到一处旧廊,廊下挂着一只风铃,骨已折,铃芯不在,风过,只余一线哑响。
紫鹃道:“当时姑娘教人换新的,后来竟忘了。”
黛玉道:“换不换,终归会坏。坏了,反见真模样。”
宝玉笑道:“你如今这话,倒觉不似从前。”
黛玉道:“从前看花,只看花;如今看花,看看自己。”
紫鹃道:“姑娘说得稳。”
行至潇湘馆前,旧竹犹在,但枝干枯焦。
门前小池,井栏一侧,水已少,浮着几片残叶。
黛玉走近,看自己模样映在水里,模糊而静。
她道:“先安后行。”
宝玉道:“正合我意。”
紫鹃道:“去蘅芜苑么?”
宝玉道:“去藕榭看看。”
一路到藕榭,榭外荷塘,枯柄累累,叶面皱折,风过作响。
宝玉站在栏边,道:“当年香风,似在眼前。”
黛玉道:“今日只余骨,骨里有清。”
紫鹃道:“夜里冷,姑娘经不得风。”
宝玉道:“且去后边屋里瞧瞧,可有可住之所。”
——
藕榭旁有一小屋,窗纸破,门闩断,角上挂着一段旧帘。
紫鹃上前,将门轻推,门“吱呀”一声半开。
屋里空落,一张旧桌,半条凳;墙角有一只破篓。
宝玉道:“收拾一收拾,暂且住下。”
黛玉道:“先安后行。”
紫鹃笑道:“我早带了针线与纸。窗先糊了。”
她把小灯放在桌上,取出纸,撕成条,蘸米汤,逐条贴上。
宝玉在门口拾了几块碎瓦,垫在桌腿下,桌便不摇。
黛玉把帕子在桌上一抹,道:“清。”
三人都笑。
紫鹃又把破门闩绑了两道,将门合得紧些。
宝玉道:“灯要小,省油。”
黛玉道:“好。”
紫鹃道:“被褥总要有些,我去取。”
宝玉道:“我同你去。”
黛玉道:“我坐坐。”
她坐在凳上,看灯影在壁上起落,像旧日人影走过,又像风影摇动。
她道:“此处可住。”
宝玉与紫鹃回来时,臂上各挟一个小包,内有旧被与草席。
紫鹃把草席铺在床板上,又把被抖开晒一晒。
宝玉道:“明日收拾院落,把枯枝清去。再寻些干柴。”
黛玉道:“我也做得。”
宝玉笑道:“你做得,我心里更静。”
紫鹃道:“夜深了。”
——
夜色更深,园里更静。
远处偶有一两声犬吠,风自竹间穿过,像有人轻轻叹息。
宝玉把门合上,道:“今日就此罢。”
黛玉道:“好。”
紫鹃道:“灯再拨一拨。”
灯焰小了些,却稳当。
宝玉坐在门边,伸手摸一摸旧栏的伤痕,指腹里冷。
他道:“盛衰如斯。”
黛玉道:“盛衰如斯。”
宝玉笑道:“倒也合拍。”
黛玉笑。
少顷,宝玉起身,道:“我有几句,写在此处,权作记。”
他提笔,在旧纸上写下七言律诗一首:
残匾风摧字半悬,当时歌舞似云先。
曲桥败影荒塘冷,回首重来只眼前。
枯井无波收旧月,藕池有骨见残莲。
石阶苔密无人到,败瓦霜深覆旧田。
紫鹃低语惊心处,宝玉回眸省往年。
黛玉轻嗟收泪慢,一灯相照小窗天。
盛衰都似浮云过,且把行囊寄破边。
先安后行今有定,明朝扫室住林前。
他写毕,把笔轻轻一搁。
黛玉看了一会儿,道:“不必太多,只留此数句。”
紫鹃道:“收着罢。”
宝玉把纸叠好,压在桌角。
——
且说刘姥姥安置了巧姐,天将傍晚,又折回城里一遭。
街角灯火初上,摊贩逐渐收拾。
牙婆远远见她,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老奶奶回来了。”
刘姥姥道:“回一句话。”
牙婆道:“什么话?”
刘姥姥道:“你我今日没见过。”
牙婆笑道:“明白。”
中人在旁道:“后日有人要看人。”
刘姥姥道:“这话你要自留着。”
她顿一顿,道:“世上有一层天,看着。”
中人不答,别过脸去。
刘姥姥转身时,衣袖拂过小单,小单滑落在案角。
牙婆拾起,看了一眼,忽然叹气道:“留一分,往后方有余地。”
——
后日清早,刘姥姥到乡户门口。
院里传出汤响,热气腾腾。
巧姐在门里,见了她,眼里亮了一点。
刘姥姥道:“吃过么?”
巧姐道:“吃过少许。”
刘姥姥道:“再添一瓢,暖暖。”
她看屋里,已打扫得干净,墙角堆着些柴。
老妪道:“昨晚睡得安稳。”
刘姥姥道:“安稳便好。”
她想一想,道:“再两日,我领你到一处更安稳的地方。”
巧姐点头。
——
暮色时分,宝玉与黛玉已在藕榭小屋中。
紫鹃收拾停妥,取来些干粮。
黛玉吃了半碗粥,面色也缓些。
宝玉道:“明日先修窗,再理门。紫鹃,去借一把扫帚。”
紫鹃道:“我今夜便把门缝塞严。”
宝玉道:“再寻旧被做垫。”
黛玉看着他们,轻声道:“麻烦你们。”
紫鹃笑道:“姑娘说这话,我可不依。”
宝玉道:“都是我们自己的事。”
外头风渐止,虫声小起。
灯影在纸窗上晃几下,定住了。
黛玉道:“我如今心里,倒像这灯。”
宝玉道:“如何?”
黛玉道:“小,却稳。”
宝玉笑而不答。
他望着窗外黑影,心中把“先安后行”四字默念了两遍。
——
这一夜,园里无人来往。
旧路的石子在月光里发白,井口像一个深深的眼。
风过荷塘,枯柄挨着枯柄,彼此碰了一下,又离开。
天将明,霜将下。
紫鹃起得早,先去看了看院落,回来道:“四下都好。”
宝玉道:“等天完全亮了,我去找人问一问旧日守园的,借几件器具。”
黛玉道:“我在家里等。”
宝玉道:“要紧的是身子。”
黛玉点头。
紫鹃道:“我把昨夜写的诗,装在夹里。”
宝玉道:“装好罢。”
他又道:“去见一见刘姥姥。”
黛玉道:“她是好人。”
宝玉道:“正是‘留余庆’。”
黛玉笑而不语。
——
此回至此,镜像既成:解缚对封签,价目对账册,残匾对金漆,枯荷对香风。
宝黛心志既定,先安后行;刘姥姥周全人事,巧姐得一线生。
欲知明日如何寻方采药、如何移居小屋、如何再遇旧人——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