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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师傅,你这儿真能冲印?”

      “叫谁师傅呢,我可没收你这个徒弟。”

      头顶着门帘的男人姓康,三十出头的样子,浑身上下像少根骨头,站不直溜。纵然这样也看得出他其实相当清癯高瘦,一双眼光黝黑精明,在眉间靠右的位置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疤。

      屋内三合一,两间卧室用来纹身,客厅做成人书法培训,原先暗卫的空间跟旁边的厨房打通,方方正正的,成了大约30平米的一个暗房。

      暗房里不仅设备专业齐全,改装得也很精心。周怀驹转悠一番,发现这里干湿区分离,相隔不过一米多点,原地转身非常方便。最特别的是排风系统,居然是从上而下的负压状态,看得出是花了价钱的。

      “你要洗什么照片?下次带过来吧。”

      价目被用毛笔随意写在报纸上,拿浆糊糊了几层,最上面的一张都市晚报日期是3年前,很明显很久没人来消费,周怀驹接过又推拒了回去。

      “我要自己放大冲印,基本都是黑白银盐正冲,药水和相纸都用你这儿的,价格你帮我按小时计吧。”他盯着架子上摆的进口显影液打小算盘,又问:“我等会儿回去拿底片,今天就试试行不?”

      “那不行。”康师傅拎着他后脖领子,把他带出去,“我今天晚上不想上班,你弄完得多晚了,我还得盯着你。”

      “不用你盯,我自己会。”

      “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又不住这儿,你晚上一个人在这,我把店交给你看?”

      暗房外很敞亮,屋里没有客人,只有那个叫小五的学徒在练习皮上练扫雾。墙上挂着的除了摄影作品,还有一些现代浮世绘风格的纹身图集,另裱了几张佛法心经的书法作品,都颇有神采。

      周怀驹走到那张白河冰瀑的照片面前,笔划了两下,“白河......用的150G头么?就在这儿冲印的?”

      “这是我从北京弄完带回来的。”

      看不出这小子好像有两下子,怪能个儿的,康师傅从茶缸里抿了口酒,好奇问道:“你真会?”

      周怀驹被他那酒气熏得倒退两步,“老板,你这要是喝醉了,该不会下次我来就不认识我了吧?”

      康师傅洞若观火,一双眸子一抬,像丢过去一把小刀:“甭瞎琢磨,今儿就是不行。你也放心,醉不了,也不会忘了你。”他举起茶缸示意,“你也别介意,我们搞艺术的就这样,创作需要。”

      周怀驹被推着杵在了门口,门头挂着一个匾额模样的牌子,左下角盖了个朱砂印,用黑檀明式框和纹理绛色布装裱,很是精良。

      “这又是什么高级创作?喝大了创的?”

      “你看看,能看出来是什么吗?”康师傅得意地摸摸下巴,“这是我的炫技之作,道法天成,复返自然。”

      “呃......”那画面怎么看也就是斗大的一个墨渖,不过是一抹黑,周怀驹憋了一会儿强行对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埋头扫雾的小五“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对牛弹琴。

      康师傅抚着那个墨点满心爱怜,语气都轻了:“真愣啊,我都放门头了,还不明显么。这是我们小婵娟的标识,一个小月亮,我画了好久。”

      知音难觅,周怀驹诚实地摇头:“看不出来。”

      可能搞创作搞到一定境界,跟酒桌拼酒没什么区别,比的就是谁更能吹吧。但这话周怀驹没敢说出口,怕刺激到艺术家,硬着头皮表示勉强能看出个盈月的形状。

      “你脖子上顶的是个摆件吗?你既然喜欢黑白银盐,那该懂点黑白关系吧。你想,那些个水墨画里,月亮都是怎么画的——是不是先留个圆空儿,再把天空晕出个黑来,就说那空儿是月亮,那月亮就亮起来了?”

      康师傅嗤笑一声:“哼,要我说,他们画的都不是月亮,是月色,是月亮晕出来的影儿!我这画的才是纯月亮。”

      “哦——有道理有道理,月亮本身就是不发光的嘛。”周怀驹佯作醍醐灌顶。

      “外行。”康师傅拿手点他,知道他压根没懂。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摸摸眉间的疤,亮给周怀驹看,“跟我这个疤一个模样的,漂亮吧。”

      周怀驹大惊,这也能扯上关系?真是能吹啊。他心说这是你疤没长好,开封有个人就长得很好,是个清清楚楚的月牙形状。

      但为了能当天试用下暗房,他嘴上仍在恭维:“妙哉妙哉!这真是大巧若拙、遗物忘形、清晖憺忘、不可言传呐!”

      周怀驹鼓着“呱唧呱唧”的掌,对着那匾额凝神,状若陶醉,虚焦了视线,却渐渐停住了手上动作,莫名看陷进去了。

      那不规则的水墨边缘上,浅浅支棱出去五个明显的小波浪,有四个像是对称的,还有一个尖尖的在中轴线的位置上,那形态怎么说呢……

      他换了几个站位,退后了几步,最后半蹲在地上抬头望去,突然灵光乍现——这不就是个龟吗?

      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八见乌龟。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跟它心有灵犀看对眼了,传出这么个误会,害得周怀驹这一通好找。

      想来也是,小滩这么小,不可能再有一家纹身店里能碰巧有暗房。

      什么虚实、什么盈月、什么艺术,一旦接受了小王八这个设定,周怀驹再看向康师傅额上那个疤,都有点同情。

      “艺术,真是艺术呐!”

      他这句感叹没有修辞,完全发自内心,眼神之中充满悲悯与感动,跟方才的假意吹捧截然不同。

      “迁想妙得嘛。”康师傅不知道被哪句马屁打动,话锋一转,“那什么,你要是想今天试试暗房,也不是不行,抓紧时间,撒楞回家拿底片去吧。”

      周怀驹大喜过望,拔腿就跑。

      自他到访小五就开始磨洋工,他努努嘴:“师傅,这都要五点了,你真让他今天用暗房啊?不就是难得有人夸你画的那门匾了么......”

      康师傅一巴掌呼在他寸头上,“人家一中的,有学上,还有艺术追求,我探探底儿怎么了。倒是你小子,偷摸玩儿好几次手机了,以为我没看见?本子拿来,我看看今天练的!”

      “放过我吧师傅!都要五点了,我还约了人吃饭呢。要不是那兄弟掺和了一脚,我一个小时前就该走了。”小五竖了根可怜的手指,弱弱地重复:“今天多练了一个小时。”

      “饭桶,你就这点出息。滚吧!明天别迟到。”

      下午五点,根本不到晚饭的点,按理说不该感觉到饿,但生物钟的转盘诡谲多变,有时候忙活一整天也没感觉,手头空下来才觉出饿来;也有时候明明已经撑肠拄肚,可嘴巴就是寂寞。

      但甭管是几点,对青春期的半大小子来说,觉察出临近下课的瞬间,肚子就应时而动了——何况还是上了一天的数学课后。

      有惊无险,又到五点。

      老师和学生一起暗自松了口气,讲了一天,学了一天,终于到头了。

      “你真不跟我们去?”方凌云把手机往后传,让大家挨个点菜,他捅咕了下陶且的胳膊:“一起呗,缺个人头,晚上你妈下班前肯定能到家——哎,实在不行,你跟我们去台球厅把饭吃了,我看他们点的菜挺多。”

      “不去!”

      褚相宜一把打过方凌云的手,敲打他:“我还不知道你们,台球厅用你组5个人去?哼,又想诱拐陶且去网吧开黑,净不学好。”

      “切——你管真宽。”方凌云不以为意,“不去就不去,要不是人数不够,我才不叫他呢。”

      “那你就喊别人去。”褚相宜把头扬得老高,竖起修长的一截脖子。

      她比方凌云矮不少,自初二起她的身高就定格在了1米6,从班级的后排每年往前调几个座位。就算抬起头来,她略有些宽钝的下巴其实也没什么威慑力,但面对方凌云,这个动作简直是条件反射——就是不想拿眼睛看他,逼人家只能盯着她高贵冷艳的两个鼻孔出气。

      青春期的少女普遍比男孩早熟些,因此她更受不了方凌云平时讲话的那个论调,愚不可及就罢了,还咋咋唬唬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拿脑子换的声带。

      方凌云咽了口闷气,他知道褚相宜在陶且那儿是真有话语权,远超他这个做哥们儿的。

      那俩人是正经的青梅竹马,更确切的说是世交,妈妈们是田间地头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是相当言情的设定。但稍微熟一点就能发现,褚相宜护犊子的姿态不像青梅,她本人正经得有点邪门,还天天一副要“母仪天下”的做派,精神状态极为超前。

      惹不起躲得起,方凌云生怕她啰嗦,脚底抹油率先开溜。

      “哥们儿不是干不过她,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他心里碎碎念,三步并作两步下楼,临了还有几个台阶却顿住了。

      楼道里原先停得还算齐整的自行车倒作一地,一茬茬倒伏的甘蔗杆似的,车头对着车屁股,车屁股抵着坐垫的,往哪儿歪的都有,横七竖八间却维持着巧妙又脆弱的平衡,这要是再把车整出来,恐怕还要倒。

      方凌云一瞬间想摆烂,感觉自己就是为了躲褚相宜下来早了,就该在老师家再磨蹭一会儿,等别人扶完他捡现成的。

      他招呼着后来的几个男生,“只扶咱的车,别管别人!让褚相宜自个扒拉!”

      几个人紧张刺激地一通受力分析,一个男生嚷嚷:“不行啊,我这边松不了手,一放得倒。”

      “都让你别管了,赶紧松手。”方凌云跨上自行车,直接把人拉走了。

      那辆车果不其然失去平衡,往下一砸,正好砸在一辆电瓶车上,电瓶车的警报不甘示弱地应声而起,“呜哩呜哩”地在整个小区里回荡。

      陶且刚整理完最后一道错题,正在收拾书包,也听见了动静,他愣了一下:“是不是我们的车倒了?”

      他顺手带上褚相宜的包,见她从窗户边恶狠狠地冲回来:“方凌云这个狗东西,别让我逮到他!”

      事实是她连个影儿都没看到,因为方凌云是最先跐溜出去的,行动过于迅捷,以至于拐出红楼要上大路的时候,还险些撞上一辆电瓶车。

      点儿真背,方凌云暗骂,感觉晚上开黑得输。

      骑电瓶车的人也没好气,淬了口脏话,等他骑到楼道里一看,更窝火了,倒作一地的车把路都堵住了,八、九个学生乱七八糟地在收拾,吵吵嚷嚷地在指挥。

      他也懒得过去了,两脚一叉把电瓶车就停在了路牙子边上,摘了蓝骑士头盔挂在后视镜上。一脑袋黄毛被释放了出来,像煮冒漾了的玉米碴子粥,在夕阳下水亮油润。

      反正单子上写的2楼,他索性扯开嗓子喊了。

      “周——怀——驹——”

      “外——卖——”

      那人喊着喊着,尾句陡然变了调。

      这小黄毛其实才15岁,浑名叫猴子,就是喜欢在虎哥身边接腔的那个。他先前没注意那堆学生,就是感觉堵在这儿挺烦的,喊着喊着发现陆续有人抬头,这才发现人群里竟然有陶且和褚相宜。

      “唉?陶哥!”

      “猴子!怎么这么巧啊!”褚相宜也很惊喜,“别接单了,我跟陶且要去吃晚饭,一起来啊。”

      “不行呐姐,我送完这单还有一单呢。”猴子激动地从车上下来,“你们吃饭去油纸巷啊,我刚路过那儿,看见虎哥坐老李烧饼门边呢——哎,我打电话告诉他你们在这儿。”

      褚相宜:“你送完那单再过来嘛。”

      陶且也笑他:“难得遇上,我们不急,你送完再过来。但你这单再仔细看看,是不是送错了,我们有个同学叫周怀驹,但他不住这儿,他家在康桥小区。”

      “啊?不会吧。”猴子挠了一头黄毛,检查外卖上的单子,“就是这儿啊,红楼3号202。”

      他眯起一只眼,朝2楼的窗口打量,带着犹疑又喊了一嗓子:“202外卖——周怀驹——”

      “哎!这儿呢兄弟!”

      楼道外滑来一个逆光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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