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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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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驹弓着背伏在车头,气还没顺匀。他刚骑进小区就听见有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喊他名字,便加快了脚下,等到了楼道一张望,发现陶且和褚相宜,以及一众学生居然都堵在这楼道里。
喊他的人是个黄毛,周怀驹若有所思,眯起眼来回打探:“诶?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哦!在后街是不是?”
猴子当然也还记得这个别具一格的“流氓”,见他和众人关系好像挺好,不太自然地点了个头,“是是,真、真巧啊。那什么,反正这单我送到了啊——相宜姐,你们快去吃饭吧,虎哥在那儿等着呢。”
楼下一番折腾已经把路清了出来,仨人交换信息,这才知道虎哥给的纹身店地址就在他们补课的隔壁楼里,周怀驹辗转了半天,是要找个暗房洗胶片。
陶且盯着周怀驹手上印着“M”的纸袋,哑然失笑:“今天也是双吉和菠萝派?”
褚相宜一把夺过那纸袋,嘲讽道:“你是小学生么,怎么一天天尽吃些垃圾食品。你没看新闻呐,关注关注315食品安全问题吧,半个月就出栏的鸡你也敢吃,偶尔吃几次也就罢了,天天吃,你都代谢不掉!”
“他挑食。”陶且替他解释。
“这是牛肉。”周怀驹举起纸袋一脸无奈。
“那怎么了,牛比鸡高贵?牛就能独善其身?”褚相宜一杆子打死,“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吃快餐的,这味道都一模一样,你在哪儿不能吃,来了小滩就得尝尝小滩风味呀。”
温热的纸袋沁着周怀驹的手心,底托有些潮气。他强行拉扯了下嘴角,“我就是因为全国标准出餐才爱吃的,在哪儿吃都一个味儿,我小时候是这个味道,以后也还是这个味道。”
陶且又总结给褚相宜听:“他好寄托乡愁。”
“狗屁!”褚相宜放话,“都发展全球化了你还担心家里的鸡跑不出二里地——你就吃吧,未来你要是能上太空,国家能把你老家的大饼卷两根葱给你送上去。怎么这么没信心啊,你应该小心未来什么菜都发展成快餐,天南海北都能吃上,遍地都是你老家。”
陶且提炼中心思想:“他也比较悲观。”
“......祖宗,您快闭嘴吧,不许再说话了。”周怀驹简直怕了,对着陶且作了个讨饶的揖:“就是一顿饭的事,怎么思想境界拔这么高——这我不吃了,麻烦你们带带我这个外乡人,去尝尝小滩特色的晚饭行么?就别总结了。”
陶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发现这人居然也有词穷的时候。
周怀驹放弃抵抗,心里埋怨陶且尽瞎总结,一句句往他肺管子里插,配合那位女同志“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先进意志,对他孱弱的思想实行精准打击。这俩人论据论点明确,一来一回间默契十足,一套“组合拳”下来,打得他想打岔都没地儿下嘴。
他把那兜子外卖便宜了康师傅,自己跟着他俩骑着车往油纸巷赶。
褚相宜大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总算想起什么,问:“唉?周怀驹,你怎么认识虎哥的?”
没人吭声,陶且沉默地和周怀驹视线相碰,他刚才被周怀驹禁言,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解禁。
周怀驹也不说话。
后街之后,他虽好奇,却再也没问过陶且和虎哥那一行人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这关系在班上究竟可不可说。不过思及刚才那黄毛猴子对着褚相宜喊“姐”的场景,感觉他们几人应该是某种“自己人”,便给陶且递了个眼神。
陶且试图组织措辞。这段经历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一句话说不明白,眼看就要到油纸巷了,巷子口的烧饼炉正撩起烟雾,热气蒸腾,还有个斑斓的身影,正是掀了上衣,把好好一件短袖卷成挂脖项链的虎哥,提前五十年加入“比基尼大爷”之列。
那头虎哥也远远瞅见他们仨,甩着老板的蒲扇给他们打招呼。实在来不及解释了,他只好笼统地回了褚相宜一句:“就是碰上了。”
“......”说了等于没说,褚相宜:“行行行,我知道了,是命运。”
虎哥搬了个板凳蹲坐在那大桶炉边上,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还替人家收着零钱,“快来陶哥,看看吃什么馅儿的,这炉马上出!相宜姐,你先去占座,等会我们去隔壁面馆坐着吃。”
“说了多少次了,快把衣服捋下来!”褚相宜来不及锁车,上来就骂:“有伤风化!”
虎哥拍拍肚子“嘿嘿”两声。
他肚子上纹的下山猛虎跟着颤抖起来,那老虎双目圆凸,粗眉歪斜,尖长的獠牙和长须刺探出来,似有狂啸裂地之势,简直栩栩如生。
周怀驹瞬间明白为什么陶且担心他搞个同款了,那老虎周身还遍布着醒目的雷纹,刻画得既威风可怖,又华贵雄壮。
许是刚在康师傅那里经历了一番“无画处皆成妙境”的艺术洗礼,他竟品出了点头绪,看见那虎背之上,云雾缭绕之间,倒有个空缺,可笔墨柔情,不像是瑕疵。他不禁发问:
“虎哥,你那纹身上是还有只小鸟吗?”
虎哥忙着点单,把各种馅儿的烧饼都点了一遍,闻言颇为吃惊:“哟,你去过康师傅那儿了?他告诉你的?”
周怀驹:“去过了,但他没提你,我自己看出来的。康师傅这挺有手法,藏得挺隐蔽——是只山雀吗?”
“呵,是母鸡!”虎哥讪笑一声:“我姐属鸡,康师傅说什么都不肯纹,骂我不懂创作。唉,反正他掰扯半天,说鸡的祖先就是鸟,也有道理,就听他的了——唉,陶哥,你来接着这炉烧饼,我去隔壁再点点别的。”
大铁钳把烤好了的烧饼从炉壁上往下捎,陶且端着小竹筐子等在一边,发现周怀驹的目光一直跟随虎哥,感觉不妙:“周怀驹,你真想纹同款?”
虎哥大名苏寅,姐姐叫苏酉,家里人过世的早,就姐弟俩相依为命,这才纹了一虎一鸡,是名字也是属相,是提醒也是纪念。
“不是,我没有。”周怀驹接连否认:“我没问纹身的事,不是说了嘛,我是去那儿找暗房洗照片的。”
两人拾掇好烧饼,往隔壁面馆走。
陶且:“你有什么照片要洗?”
周怀驹卖关子:“下次洗完带给你看。”
“等去小滩农场拍完照片吗?”
“唔,可能——”
他突然话音一转,着急地大喊起来:“诶诶!不是,这怎么还往里倒酱油呢?”
面馆里一个靠窗的四人座里,小馄饨和豆腐脑都已经上了,褚相宜举着小壶:“什么酱油,这是醋!少见多怪了吧,小馄饨里就得加醋,紫菜虾皮的汤,加点醋才有滋味。”
陶且递了个勺子过去,随口问道:“有忌口吗?”
周怀驹毫不客气:“都忌。”
真是嘴硬,陶且全当没听见,把那碗小馄饨端给周怀驹,正经摆出个东道主的模样:“你尝尝呢。”
挑食的那位犹豫片刻,把蛋皮、榨菜和葱末全都撇开,摆了好大一个排场,才舀起一个小馄饨,结果都没吞咽,就吸溜下去了,还留句埋怨:“这么小一个,跟喝汤有啥区别?这能吃饱?”
陶且有点无语:“又不是只吃这个,这不还有别的么,我看刚才小虎还点了辣肉丁凉面,保准能给你喂饱。”
“对对。”闻言,虎哥赶紧接腔,两手来回倒腾一个烧饼,给撕成两半,烫得龇牙咧嘴:“嘶——给,陶哥。”
陶且接过,两手一边一半,还没等他动作,周怀驹就自动地从他手里接走了另一半,皱着眉和那青白的萝卜丝馅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挣扎着咬了下去。
真是滑稽,陶且忍不住要发笑,见周怀驹不仅三两口吃完了那半块烧饼,还把手掌上掉的芝麻和饼渣都嗦啰了一遍。他试探着又递过去一个糖稀馅的,周怀驹也两下就咽了,还点评“没有咸的好吃”。
“我看你是闲的。”褚相宜说:“这不是都能吃嘛,吃的挺好,以后别天天吃你那破玩意了,晚上跟我们去吃食堂,我们一中食堂什么都有。”
“是呀,我看你饭卡里不少钱呢。”陶且打趣他:“还想在小滩多读两年?”
周怀驹把那碗小馄饨吸溜干净,碗底就剩了两根榨菜,他咂摸着滋味,点头答应下来,又端起豆腐脑的碗,一勺?了下去。
看着也不排斥,好像还挺喜欢的,陶且观察他的喜恶,又想起荣誉榜上更新的信息,思绪连成条线,“前几天徐老师找过我了,说你想一起参与小滩农场的拍摄工作,让我和你一起搭档。我以为你说喜欢拍照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当时是随口说的……”周怀驹盯着自己碗边斟酌片刻,“我那些机器都不是数码的,没法直接导出,得来康师傅这洗,不适合你们团支部的留痕工作。”
陶且愣了下,很快状若无事发生,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胶片?”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那些银盐颗粒跟电子信号不同,它们吸收光,再咬合阴影,温度,速度,都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数码没有这个质感。”
见陶且有些懵懂,周怀驹又补充道:“而且暗房里的工作也很有趣,等我先练练手熟悉熟悉环境,下次带你去康师傅那看看。”
他话音蓦地低了,像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要在小滩拍什么……”
临近饭点,店里又进来了一波客人,热热闹闹的,顺着落下的夕阳余晖把谈话声送远。
虎哥一晚凉面也下了肚,想抽烟被褚相宜严词拒绝,骂他没素质,赶紧把那短袖也捋下来才好。周怀驹笑着看他俩打闹,手里掐着最后一点烧饼的饼边,一点点揪着往嘴里扔。
陶且不动声色地试探,谎称还想吃两个烧饼,就见他立马自告奋勇抱着小竹筐子跑隔壁去拿了,积极得都没给虎哥发挥的机会。
等热气稍微散去,烧饼照例被撕成了两半。陶且接过周怀驹递来的另一半,心念一动,轻声说道:“周怀驹,虽然只有一年,但是希望你能喜欢小滩。”
可能是因为江洲的事,郑晓彤的事......或者是吃饭的事?陶且不知道,他时而有些恍惚的感觉,这个看起来游刃有余,丝滑融入陌生的海域甚至都能兴风作浪的人,对小滩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外头云霞翻滚,像往盈沸的锅里打散了鸡蛋花,给每个人身上都照得香喷喷的。也许胶片里能定格瞬间与永恒,但气味是无法被银盐捕获的。
“咔嚓——”
饼皮□□脆地咬开,清爽的萝卜丝拌着油渣的咸香扑鼻而来,一颗芝麻在齿间爆开。周怀驹有点违心,又有点实事求是地说:“我已经开始喜欢这里了,小滩......我这不是找到暗房了么。”
陶且佯装吃惊:“还以为你要说烧饼呢,我看你吃得挺香。”
“那不一样。”周怀驹也憋不住笑了,“暗房我是费力气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偏头看向虎哥:“还没道谢呢虎哥,多亏了你,我这才找到康师傅那。”
下午康师傅的艺术课可能把他腌入味儿了,周怀驹现在品什么都别有滋味。先前褚相宜随口玩笑的“命运啊”,被他在心头像扯面团似的左右一掂量,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那天后街初遇,虎哥只露了一截纹身,就在他脑子里魂牵梦萦了一周。虽然当时因为一个炸年糕闹得不太愉快,但还好他和陶且相熟起来,几经兜转,几番波折,还真是虎哥纹身的店,真把他带去了他那寻觅良久的暗房,仿佛命运的指引。
他忍不住朝他“命运”红线的另一端看去,那彪形大虎正把手伸向小竹筐里最后一块烧饼,给他和陶且一人掰了一半。
周怀驹心里万分感动:“那这就是命运的大饼。”
他心潮腾涌,把真心话秃噜了出来:“陶且,当时以为你是个狠角色,怕你不愿搭理我。我虽然是真的喜欢摄影,但是是故意跟徐老师那么说的,想着能借个由头,和你一起搭档,拉近关系,好让我结识到虎哥。不管怎么说,也谢谢你。”
他言辞恳切,陶且也有点不好意思,真心换真心,他低声回答:“没事,但其实......我虽然不知道小虎在哪儿做的纹身,但我妈单位里有同事在康师傅那学书法,我一直知道小婵娟里有个暗房可以洗胶卷,但你从来没说过你是要找暗房......”
他眼睫轻轻眨动了一下,看向周怀驹,见他表情瞬间一言难尽,额角肌肉乱跳,连忙哄道:“这块饼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