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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幽灵的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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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小镇的这家小餐馆,弥漫着油烟、廉价清洁剂和潮湿海风混合的复杂气味。塑料桌椅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油膩,墙壁上贴着褪色的菜牌,字迹模糊。王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是一碗几乎没动过的、漂着几点油花的素面。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只是为了在每日去海边祭奠的漫长间隙,找一个能暂时容纳她这具空壳的地方。
餐馆柜台顶上,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屏幕布满指纹,声音嘈杂地播放着午间新闻。王静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桌面的某处划痕上,对电视里的声音充耳不闻。世界与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
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隔膜。
“……关于此前因报道某企业污染事件而被停职的记者江雪,近日业内再有传闻……”
王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动作僵硬,像生了锈的机器。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江雪的照片。那是一张工作照,江雪穿着简单的衬衫,背着相机包,眼神锐利,眉头微蹙,带着一股不肯妥协的倔强。照片旁边,是打着引号的“封杀”二字,以及一些模糊的、暗示她“捏造新闻”、“因个人恩怨恶意报复”的滚动字幕和画外音。
王静的心脏,在那片死寂的荒原深处,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江雪。她记得这个名字,这张脸。在陈默的葬礼上,人迹罕至,只有几个他生前的工友和寥寥无几的亲戚。这个叫江雪的女记者出现过,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远远地站着,默默地鞠了一躬,留下了一个装着微薄奠仪的信封。当时王静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未多想,只当是某个尚有良知的媒体人微不足道的致意。
现在,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同样陷入困境、被流言中伤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份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的、不肯熄灭的执拗光芒……
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曾经也试图发声、试图抗争、拿着可笑的小刀冲向庞然大物的自己。那个被轻易碾碎、被夺走一切、最终只能选择沉默和消失的自己。
一股混杂着苦涩、同情,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去的共鸣感,像暗流一样在她冰冷的心湖底搅动起来。
有人……还在查。有人……还没有放弃。有人……正在经历着她曾经经历过的,被权力和谎言联手绞杀的命运。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让她那麻木已久的神经,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存在感。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继续,用那种看似客观实则充满引导性的语调,将江雪描绘成一个因个人失意而行为极端的麻烦制造者。餐馆里其他食客对此漠不关心,依旧埋头吃着饭,或大声闲聊。
但王静知道,那都是假的。就像当初她被定性为“情绪激动”、“可能受刺激”一样,都是精心编织的、用来掩盖真相的谎言。
她看着屏幕上江雪那张倔强的脸,那双不肯认输的眼睛,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遥远战场的、微弱的号角。
玻璃隔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碗里那坨已经凉透、糊在一起的面条,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海天一线。
死寂的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开始松动了。
海边的夜晚,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简陋屋舍的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王静回到那间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屋子,没有开灯,任由窗外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屋内模糊的轮廓。咸湿的寒气无孔不入,但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浸入骨髓的冰冷。
电视上江雪那双倔强的眼睛,和那些中伤的流言,在她空洞的脑海里反复闪现。那不仅仅是一个陌生记者的困境,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曾经的无助和被迫的沉默。一种久违的、带着刺痛感的链接,在她与那个遥远而混乱的世界之间,重新建立了起来。
她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落满灰尘的家具。许久,她缓缓地蹲下身,手指摸索到床板边缘那块有些松动的木板。用力一抠,木板被移开,露出下面一个隐藏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半旧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塑料收纳箱,箱盖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是她从城里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里面装着她的过去,装着陈默,也装着……那些她曾以为再无意义的证据。
她将箱子拖出来,灰尘在月光下飞扬,像一群惊慌的幽灵。箱子很沉,不仅仅是因为里面的物品,更因为其所承载的重量。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颤抖着手,打开了箱盖。一股陈旧的纸张和塑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最上面,是陈默那只屏幕已经碎裂、早已无法开机的旧手机。她记得里面存着苏晴发给他的、带着挑逗意味的照片,那是他们卷入这场漩涡的开端。
下面,是几张打印出来的、关于那场“殉情”车祸的新闻报道,上面被她用笔圈出了一些前后矛盾的时间点和模糊不清的细节描述。
再往下,是那张让她肝胆俱裂的恐吓照片——她和陈默唯一的甜蜜合照,上面她的脸被猩红的笔狠狠划了一个叉。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叉”依旧刺目惊心,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还有……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里面是那个存有赵律师逼迫植物人按手印视频的U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一件一件地拿起这些东西,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触摸易碎的骨骸。月光照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那双原本死寂如枯井的眼睛,在接触到这些沾染着过往血泪的物件时,开始剧烈地波动。
她看着陈默手机碎裂的屏幕,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丈夫最后茫然无措的脸;她看着车祸报道上冰冷的文字,似乎能听到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声响;她看着那张被划了红叉的照片,胸腔里翻涌起当初那刻骨的恐惧与愤怒;她握着那个U盘,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赵律师那句冰冷的“签了它,你才能活下去”……
恨意,如同被封存在冰川下的火山熔岩,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极致的痛苦和长久的绝望冷却、凝固了。而现在,江雪的遭遇,像一股地热,开始灼烤着这厚重的冰层。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能再像一具行尸走肉,日复一日地对着无字碑和冰冷的海水,等待着生命在寂静中彻底腐朽。陈默不能白死。真相不能永远被掩埋。那个叫江雪的女人,不能重蹈她的覆辙。
她紧紧攥着那个U盘,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空洞的眼神里,那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终于冲破了厚重的灰烬,稳定地、决绝地燃烧起来。
她做出了决定。不是像上次那样,带着赴死般的疯狂和一把可笑的刀。这一次,她要更冷静,更隐蔽,也更……有效。她要利用她手里这些用血和命换来的“武器”,去帮助那个还在战斗的记者,去撬动那块看似坚不可摧的巨石。
哪怕只能撼动一丝一毫,哪怕最终依旧粉身碎骨。她将东西一件件仔细地放回箱子,合上箱盖,重新推回床底。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黑暗而汹涌的大海。
月光下,她的背影依旧单薄,却不再仅仅是绝望的符号。那里面,注入了一种新的、冰冷的、属于复仇幽灵的力量。她不再是纯粹的受害者。她将要成为低语者,成为来自深渊的回响。
王静的行动,像地下水般缓慢而隐秘地展开。她没有计划,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她离开了那个海边小镇,没有目的地,只是朝着最近的一个地级市的方向,搭乘最便宜的长途汽车。她身上带着几乎所有的现金,以及那个藏着U盘的帆布包。
她选择的目标是网吧——那些遍布在城市角落、烟雾缭绕、充斥着青少年游戏呐喊和键盘敲击声的嘈杂之地。这里人员流动极大,身份核查松散,监控要么模糊不清,要么形同虚设,是藏匿行踪最好的临时掩体。
她去了三个不同的城市,在每个城市选择不同的区域,寻找那些看起来最混乱、最不引人注意的网吧。她用现金支付,选择角落里有遮挡的机器,开机前会用准备好的湿巾仔细擦拭键盘和鼠标(并非出于洁癖,而是为了尽可能减少指纹遗留)。她注册了数个全新的、不需要任何身份验证的临时邮箱,每个只使用一次。
整个过程,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动作机械,眼神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在第一个城市的某家网吧,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汗液的酸臭味。她将U盘插入电脑,复制出那段视频文件。文件不大,却重若千钧。她将其加密压缩,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密码——陈默的生日。然后,她新建邮件,在收件人栏输入了江雪那个公开的工作邮箱地址。没有主题,没有正文,只有那个加密的附件。点击发送。进度条缓慢移动,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后,她立刻注销邮箱,清除浏览器历史记录,拔出U盘,起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在第二个城市,她重复了类似的操作。这次,她将邮件抄送给了几家她凭借模糊记忆搜索到的、以深度调查和不畏强权闻名的海外新闻机构的公开爆料邮箱。她不知道这些邮件能否被看到,能否被重视,这更像是一种播种,将秘密撒向更广阔的、或许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掌控的天地。
在第三个城市,她做了最后一次发送。目标依旧是江雪,以及另外几个不同的海外媒体。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固执地、重复地搬运着这颗可能引爆一切的炸弹。
每一次操作,她都尽可能选择不同的网络节点,不同的时间段。她不知道现代技术能否通过这些蛛丝马迹追踪到她,她只是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原始也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增加对方追踪的难度。
做完这一切,她将那个U盘再次用油布包好,塞进帆布包最隐蔽的夹层。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或者说,播撒下了使命的种子。
她走出最后一家网吧,外面天色已晚,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与她无关。她站在陌生的街头,寒风吹拂着她干枯的头发,单薄的身影在熙攘的人流中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
没有激动,没有忐忑,只有一片执行完必要程序后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知道这些邮件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不知道江雪收到后会作何反应,不知道那些海外媒体是否会感兴趣。
她只是做了她能做的,以一种幽灵的方式,将那段记录着最肮脏秘密的视频,投递了出去。像将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黑暗的深潭,她听不到回响,也看不到涟漪,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来自深渊底部的震动。
她拉紧了衣领,低下头,再次汇入陌生的人潮,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市的夜色里。只有她知道,某些承载着血与罪的东西,已经沿着无形的网络,开始了它们不可预测的旅程。
赵律师的办公室,依旧是那座悬浮于城市喧嚣之上的、由秩序与掌控构筑的圣殿。午后阳光被特种玻璃过滤得温驯,均匀地铺洒在黑檀木桌面,映照着几份待签的文件和那本期印着她封面的财经杂志,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瑕,如同她精心维持的表象。
直到她点开了那封经由助理初步筛选、标记为“紧急 - 匿名来源 - 疑似涉及基金会”的加密邮件。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附件。她下载,点开播放。当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病房景象出现在屏幕上时,她的瞳孔在万分之一秒内骤然收缩!镜头角度刁钻,光线昏暗,但画面清晰度足以让她辨认出每一个细节——她自己穿着那身深色套装,站在两张病床之间;那个穿着白大褂、如同傀儡般的医生;以及最致命的,她俯身,用力掰开苏晴僵硬的手指,蘸取印泥,将那个毫无知觉的拇指,重重按在文件上的全过程!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冰冷的眼神,都被那个隐藏在通风口里的“眼睛”,无情地记录了下来!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办公室死寂的宁静!赵律师猛地从高背椅上弹起,手臂以一种完全失控的力道,狠狠扫过桌面!那本期她为封面的杂志、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堆积的文件、昂贵的钢笔……所有东西被她如同垃圾般狠狠扫落在地!咖啡杯撞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深褐色的液体如同污血般泼溅开来,染脏了浅色的地毯。纸张漫天飞舞,如同祭奠的纸钱。
她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盘发有几缕散乱地垂落在额前,破坏了那份精心维持的完美。她的脸上不再是冰封的平静,而是扭曲着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被冒犯的暴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的骇人表情!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木材之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这不是王静那篇可以被轻易删除的帖子!这不是张远那种可以被轻松解决的跟踪!这甚至不是疗养院门口那场可以被舆论引导的意外!这是核弹!是直接、清晰、无法辩驳的罪证!是她最核心、最隐秘、最不容曝光的罪行,被赤裸裸地拍摄下来,发送到了她的面前!
谁干的?!是那个消失的王静?她不是应该像老鼠一样躲在哪个角落里等死吗?!还是监狱里那个阴魂不散的林薇?她在外面还有棋子?!或者是……其他她尚未察觉的对手?!
无数的猜测如同毒蛇般在她脑中疯狂撕咬。但此刻,最重要的不是猜测,是行动!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威胁彻底焚毁的烈焰。她甚至没有去理会满地狼藉,直接按下了内部通话的紧急线路,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惜一切的狠厉:
“启动最高级别应急响应!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动用所有资源,联系所有能联系的人!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要知道这段视频的来源!每一个经手的人,每一个可能的IP地址,每一个蛛丝马迹!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挖出来!!”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重重地切断了通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相互呼应。
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无法驱散这片空间里骤然降临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她知道,伪装与博弈的阶段,已经彻底结束了。从这一刻起,这就是战争。一场你死我活、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血腥战争。而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