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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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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军堂会的满堂彩,宛若一股温润的春水,将去岁年末积压在广和楼檐角梁间的些许沉郁之气,涤荡得干干净净。奕安澜那“小虞姬”的名头,便如初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飘满了四九城的大街小巷。
班子里上下人等的脸上,自然也添了光彩,连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班主奕老板更是连日里眉梢带喜,对儿子和裴空霁的管束,便也在不知不觉中松泛了许多。
这日清晨,天光澄澈如一块无瑕的碧玉,难得的暖阳早早驱散了氤氲的薄雾,将金辉洒满庭院。
奕安澜练罢早功,气息还未完全平复,便见裴空霁已利落地将院落洒扫洁净,此刻正对着墙角那株玉兰树练习云手。那树已绽开数朵肥白的玉兰,花瓣厚润,在晨光中泛着莹莹的光泽。
裴空霁的动作尚带稚嫩,但一招一式间,气息流转,竟已隐隐有了几分圆融的意味。阳光透过初绽的花瓣,在他专注的小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竟像一幅活动的工笔小品。
奕安澜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悄然生出。他缓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裴空霁的肩头:“空霁,瞧今日天色这般好,窝在院子里岂不辜负?哥哥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出去?”裴空霁闻声收了势,眼眸倏地一亮,如同星子坠入潭中,但那光芒只一闪,便又染上些许迟疑,望向奕安澜。自打进了这科班,他便如同雏鸟入笼,几乎再未迈出过广和楼那扇厚重的门扉。外头的世界,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往日挣扎求生的辛酸记忆,陌生的,却是如今这“奕安澜弟弟”的身份,再去审视那万丈红尘。
“嗯,”奕安澜看出他眼底的忐忑,唇角漾开温煦的笑意,寻了个由头,“就跟父亲说,我们去买些笔墨纸砚,顺道……也让你见见外头的光景。”
奕老板果然未多加阻拦,只嘱咐了句早些回来,莫误了下午的功课。奕安澜应了,回房换上一身半新的青色夹袍,围了条素灰围巾,也给裴空霁寻了件干净合身的棉袍换上。两人收拾得利落整齐,这才从戏院僻静的侧门,悄悄溜入了那一片市井喧嚣之中。
一脚踏上胡同口的青石板路,一股混杂着各种声响、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行人琐碎的交谈声,与初春空气里特有的、泥土解冻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鲜活、生动、甚至有些驳杂的市井烟火气。
这与戏园子里那种被锣鼓点和水袖韵律精心包裹着的氛围截然不同,是一种泼剌剌、热腾腾的生命力。
裴空霁下意识地攥紧了奕安澜的衣袖,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既充满了新奇,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街面上,挑着担子吆喝“萝卜赛梨哎——又甜又脆”的货郎,挎着篮子叫卖“艾窝窝、驴打滚”的妇人,拉着洋车飞快跑过、汗流浃背的车夫,以及穿着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各色行人……
这些景象,曾是他为生存奔波时无暇也无力欣赏的背景,此刻却以无比清晰的姿态,汹涌地涌入他的眼帘。
“冰——糖——葫——芦——!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嘞——!”一声悠长嘹亮、带着独特韵味的吆喝,像一根线,牵住了裴空霁的注意力。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面风霜的老汉,扛着个扎满草把的木棍,上面插着一串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物事,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像是一树燃烧的珊瑚。
奕安澜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低头看去,只见裴空霁正眼巴巴地望着那糖葫芦,小巧的喉结不自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副想吃又强自忍耐的模样,让奕安澜心尖一软,泛起细密的怜爱。他牵起裴空霁的手走过去,从怀中掏出几个铜子儿:“老伯,劳驾,挑两串大的。”
“好嘞!两位少爷您拿好喽!”老汉麻利地取下两串果子最大、糖衣最亮的,殷勤递过。
奕安澜将一串塞到裴空霁手里。那冰糖熬得恰到好处,晶莹剔透,紧紧包裹着饱满的山里红,宛如一颗颗镶嵌在琥珀里的红宝石。裴空霁小心翼翼地接过,先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甜丝丝的香气,然后才伸出舌尖,试探地轻轻一舔。
冰凉的糖壳在舌尖悄然化开,是极致的、纯粹的甜,紧接着,牙齿小心地咬破那层脆壳,接触到里面酸溜溜的果肉,酸甜交织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是一种他贫瘠的过往里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孩童的、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甜吗?”奕安澜看着他眯起眼睛、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笑问道。
“嗯!好甜!”裴空霁用力点头,像只珍惜粮食的小松鼠,小口小口地吃着,连嘴角沾了亮晶晶的糖渣都浑然不觉。
奕安澜自己也咬了一口,甜味弥漫,但他的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身边这个因一串糖葫芦便欢喜得如同拥有了全世界的孩子身上。
他牵着裴空霁,沿着熙攘的街市缓步而行,看耍猴戏的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看吹糖人的老匠人用灵巧的手掌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生肖造型,看绸布庄里悬挂着的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他不时俯身,在裴空霁耳边低声讲解那些他未曾见过、或叫不出名目的事物。裴空霁一手紧紧攥着奕安澜的衣角,一手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眼睛忙不迭地左右张望,小脸上兴奋的红晕一直未曾褪去。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市声稍敛,一座古刹的红墙黄瓦蓦然映入眼帘。香火的气息隐隐传来,混合着古木的清香,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与肃穆。寺门前,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尚未吐露新叶,但虬劲的枝干直指湛蓝的苍穹,别有一番风骨。
奕安澜停下脚步,望着那块饱经风霜的寺额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轻轻拉了拉裴空霁的手:“空霁,我们进去拜一拜。”
寺内庭院深深,古树参天,偶有钟声传来,悠远沉静,荡涤人心。大雄宝殿内,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的眉眼间蕴藏着无尽的慈悲,静静俯视着蒲团上祈求的众生。奕安澜请了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默默祝祷。
裴空霁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一旁跪下,他不知该向佛祖祈求什么,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心里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和。他悄悄侧过脸,看着奕安澜沉静如玉的侧颜,心想:哥哥在求什么呢?是祈愿艺业精进,还是愿父亲身体康泰?
焚香祷告毕,奕安澜又领着裴空霁走到殿旁一位看守香积橱的老僧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求了两道平安符。
那是用明黄绸布缝制的小三角,上面以朱砂书写着梵文,散发出淡淡的、安神的檀香气。奕安澜将其中一道,仔细地塞进裴空霁贴身的衣袋里,还轻轻按了按,低语道:“贴身收好,佛祖会保佑我们空霁平平安安。”
接着,他又向老僧要了一条细细的、颜色极为鲜艳的正红丝带。老僧含笑递过,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了然,双手合十,道了声悠长的“阿弥陀佛”。
从寺庙出来,已是日近中天。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裴空霁玩得尽了兴,加之起得早,倦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些许泪花。奕安澜见状,便在他身前微微蹲下身子,温声道:“来,哥哥背你回去。”
裴空霁脸上泛起一丝赧然,但终究抵不过那浓浓的困意,便乖乖地伏到了奕安澜的背上。奕安澜的背脊虽不及成人宽阔,却挺拔而温暖,透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裴空霁搂着他的脖颈,小脸贴在他温暖的颈窝处,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方才在寺中沾染的淡淡檀香,这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的心安与困倦。齿颊间似乎还残留着冰糖葫芦的甜意,他迷迷糊糊地想,今天,大概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好最好的一天了。
回到广和楼,院子里静悄悄的,众人都在午歇。那株玉兰树在春日午后饱满的阳光下,静静地盛放着,肥白的瓣,玉雕般莹润,清雅的香气在空气中暗暗浮动。
奕安澜没有立刻回房,他背着已然有些睡熟的裴空霁,缓步走到玉兰树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让他靠得更舒适安稳,然后腾出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了那条在寺中求得的红丝带。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花枝,筛下细碎如金的光斑。奕安澜仰起头,仔细地、郑重地将那抹鲜艳欲滴的红,系在了玉兰树一根低矮的、花开得正盛的枝桠上。那一道醒目的红,在如雪如玉的洁白花瓣间,宛若一滴心头血,又似一个温柔的印记,随着微风轻轻飘曳。
这时,背上的裴空霁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动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含糊地问:“哥哥……你在做什么?”
奕安澜侧过脸,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裴空霁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呓,又似在哼唱一首古老的催眠曲:“系一条丝带。乞求往后的日子,都能平安顺遂,花好月圆。”
裴空霁仰起小脸,迷蒙的视线落在那条在玉兰花间翩跹的红色丝带上,它在明媚的春光里,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好看得紧。他脑中忽地灵光一现,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哥哥,那我们以后,每一年,玉兰花开的时候,都来系上一条新的红丝带,好不好?”
奕安澜闻言,脚步微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春水浸透,暖意汹涌。他低下头,看着裴空霁那双因困倦而水汽氤氲、却写满了认真与纯然期待的眼睛,郑重地、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温柔至极的弧度,轻声道:
“好。每一年都系。系到我们空霁长大成人,系到哥哥唱不动戏,系到……这棵玉兰树,再也开不出花为止。”
那根红丝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宛若在为这个稚嫩却无比郑重的约定作证。春光正好,秾丽烂漫,岁月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凝固,宁静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