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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寒江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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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悄然流转,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泛黄飘落。苏缪峥定期来给沈霖“补习”成了新的常态,每次都在沈嵘冰冷锐利的目光监视下进行,挑不出任何错处。他甚至会带一些精心挑选的、对高中生有益的辅导资料或英文原版读物给沈霖,理由充分,态度自然,让沈嵘连发作的借口都找不到。
叶恨水来得也更频繁了,她找了份在附近书店的兼职,下班早或者休息日就会过来。她和沈霖越来越亲厚,有时也会帮着沈嵘打理一下店里的杂事,包揽一些简单的清洁,或者在后厨打打下手,学习一些简单的烘焙。她手脚麻利,学东西也快,话不多,但眼里有活,总是安安静静地把事情做好。
沈嵘话不多,但会默许她使用后厨的一些工具,会留她一起吃晚饭,甚至在她某次提起书店空调太冷时,第二天就找出了一件自己穿旧了的、厚实些的夹克,硬邦邦地扔给她,说:“店里多余的,凑合穿,别感冒了又传染给霖霖。”
叶恨水抱着那件还残留着沈嵘身上淡淡烟草味和阳光气息的夹克,脸红了好久,小声说了句“谢谢沈哥”。这个称呼的改变,沈嵘没反对,算是默认了。
这天傍晚,苏缪峥照例来给沈霖补习。讲解完一套物理卷子,沈霖去后厨帮哥哥准备明天要用的面团,店里只剩下苏缪峥和正在擦拭橱窗玻璃的叶恨水。
夕阳的余晖透过干净的玻璃,将苏缪峥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合上公文包,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叶恨水纤细忙碌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叶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叶恨水听见。
叶恨水吓了一跳,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放下抹布:“苏先生,有什么事吗?”
苏缪峥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是那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审视,但这次,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冒昧问一句,”苏缪峥的声音很平稳,“叶恨水……是你的本名吗?”
叶恨水握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这个名字,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是她与过去那段灰暗岁月割裂的印记。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沈嵘和沈霖。
她惊惶地看着苏缪峥,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问起这个。
苏缪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并未变化,只是从风衣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看起来像是文件复印件的信封,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没有恶意,叶小姐。”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安抚的意味,“只是最近在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些旧档案。关于几年前,黄浦区一起……令人遗憾的债务纠纷和后续事件。当事人姓叶,叫叶江海,妻子于笙,他们的女儿,当时的户籍名,叶临江。”
“临江”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叶恨水的耳膜。她呼吸一窒,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柜台边缘。那个被她拼命遗忘、深埋心底的名字,连同父亲绝望的脸、母亲枯槁的手、冰冷的江水、还有债主凶恶的嘴脸……所有黑暗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几乎将她吞噬。
苏缪峥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上前,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到近乎冷酷的语调说道:“我还看到,那个女孩后来改了名字,迁了户籍,独自一人辗转打工,试图摆脱过去的阴影和一些……不太友善的纠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信封:“这里面,是一些相关文件的复印件,以及……我通过一些渠道,帮忙打点、抹平了旧账遗留的最后一点小麻烦的证明。从法律和债务层面来说,‘叶临江’这个名字,以及她曾经背负的、不属于她的负担,已经彻底结束了。不会再有人,因为过去的事情,来打扰‘叶恨水’小姐现在的生活。”
叶恨水呆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的信封,又看看苏缪峥,巨大的震惊和茫然让她一时失语。帮她?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与她的世界毫无交集的男人,为什么要帮她?他怎么做到的?那些像跗骨之蛆一样、即使父亲已死依旧偶尔会冒出来恐吓她的阴影,真的……结束了吗?
“为、为什么……”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
苏缪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似乎瞥了一眼后厨的方向,那里传来沈嵘和沈霖低低的说话声。然后,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叶恨水脸上。
“你在这里,似乎过得不错。”他淡淡地说,“沈霖很喜欢你。沈先生……也很照顾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叶恨水却莫名觉得,他这句话背后,似乎藏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意。是因为沈先生和霖霖吗?因为他想讨好他们,所以顺带帮了自己?
这个猜测让她心里五味杂陈,但无论如何,对方带来的消息,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救赎。
“我……”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某种重压骤然卸去后的崩溃与宣泄。她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苏缪峥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她情绪稍微平复。
过了好一会儿,叶恨水才用力擦干眼泪,红着眼睛,看向苏缪峥,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谢谢……谢谢你,苏先生。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必。”苏缪峥抬手,制止了她更多道谢的话,“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就好。”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恨水’这个名字,很有力量。带着痛,却也带着决绝和新生。比‘临江’更适合现在的你。”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叶恨水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苏缪峥深邃平静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他不仅知道她的过去,甚至……理解她改名时那种绝望与决绝交织的心境。
“是……”她哽咽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缺口,那些从未对旁人言说的痛苦,在这个看似冷漠却给了她最大帮助的男人面前,悄然流淌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改了名字。叶临江死了,活下来的是叶恨水。我恨水,因为父亲是在黄浦江边被命运处决的,因为母亲临终前说想喝一口干净的江水,因为我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不完……”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带着深入骨髓的悲凉。
苏缪峥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没有安慰,只是那份沉默的聆听本身,就带着一种奇特的尊重。
这时,后厨的门帘被掀开,沈嵘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皱着眉走出来:“聊什么呢?霖霖说题讲完了……”他的话在看见叶恨水满脸泪痕、神情激动,以及苏缪峥站在她面前时,戛然而止。
沈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地扫过苏缪峥,又看向叶恨水,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和警惕:“恨水,怎么了?他欺负你了?”说着,他大步上前,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叶恨水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形成保护的姿态,隔在她和苏缪峥之间。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苏缪峥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暗,但很快恢复平静。
叶恨水连忙摇头,抓住沈嵘的手臂,急切地说:“没有!沈哥,苏先生没有欺负我!他……他帮了我一个大忙!天大的忙!”她语无伦次,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混合着感激和激动。
沈嵘愣住了,困惑地看向苏缪峥。
苏缪峥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解释:“只是一些陈年旧事,我恰好能帮上点小忙,已经处理好了。”他看了一眼被沈嵘护在身后、紧紧抓着沈嵘手臂的叶恨水,补充道,“叶小姐过去不容易,现在能安稳生活,很好。”
他没有细说是什么事,但那份轻描淡写中透出的“已经解决”的笃定,以及叶恨水如此激动的反应,让沈嵘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小忙”。能让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去、一向坚韧安静的女孩哭成这样,失态成这样,必然是触及了她最痛处、也最渴望解脱的事情。
沈嵘沉默地看着苏缪峥。这一次,他眼神中的敌意和戒备,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和犹疑。这个男人,帮了恨水?解决了她过去的麻烦?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结果是好的。恨水看起来,像是卸下了一座压了她多年的大山。
苏缪峥似乎并不需要他的感谢或回应,他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和那个信封,递给叶恨水:“这个你收好。相关的东西都在里面。”
叶恨水颤抖着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是比珍宝更重要的东西——她的未来。
“那我先走了。”苏缪峥对沈嵘微微颔首,又对叶恨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甜品店。
沈嵘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没有觉得那背影刺眼或充满威胁。他低头,看向还在低声哭泣、却又带着一种焕然新生般光彩的叶恨水,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拍了拍叶恨水单薄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但带着安抚的意味:“别哭了,是好事。”顿了顿,他低声问,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缓和,“他……怎么帮你的?”
叶恨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省略了最惨烈的细节,但沈嵘已经能拼凑出大概。改名,躲债,孤苦无依……苏缪峥出手,抹平了过去的麻烦。
沈嵘听着,眉头紧锁,心里对苏缪峥的观感,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这个他一直认定是“死变态”、“伪君子”、“图谋不轨”的男人,竟然不动声色地做了这样一件事。不是为了接近沈霖,也不是为了讨好自己(至少看起来不像),而是……真的帮了恨水。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嵘第一次,对苏缪峥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困惑。那层因为厌恶和偏见而蒙上的厚重滤镜,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或许……他之前的一些判断,真的过于武断和偏激了?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苏缪峥早已不见踪影。但这一次,那背影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压迫和反感,而是混合着疑虑、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淡的改观。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欠苏缪峥一个人情。虽然对方可能根本不在乎。
沈嵘收回目光,落在怀里还在轻轻啜泣、却明显轻松了许多的叶恨水身上,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以后……对那个人,或许可以稍微……不那么剑拔弩张?只要他不再越界,不再流露出那些恶心的心思。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别扭,但看着叶恨水如释重负的脸,又觉得,似乎应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