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重温旧梦 ...

  •   打完拳,两人都出了汗。
      顾安泽冲了澡,换上干净T恤,站在更衣室镜前吹头发。
      热蒸汽还未散尽,镜中他的脸因运动透着难得的红意,冷白皮肤像被悄悄点亮。
      门被推开。
      萧煜芃进来。他其实比顾安泽先洗好,只是怕对方不自在,便出去和拳馆的老板、老友们随意聊了几句天,这会儿才施施然回来。
      他自然地拿过顾安泽手中的吹风机,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这个场景。
      温柔地问:“饿了没?”
      顾安泽怔了好几秒,才慢慢意识到胃里确实有了饥饿感。
      他轻轻点头。
      洗过的头发蓬松柔软,发尾滴着水,显得整个人特别乖特别小。狭小的更衣间里,他那冷淡疏离的外壳仿佛被蒸汽软化,像一只被主人抓去洗澡的无措的小猫,一点点显露出本来的脆弱。
      萧煜芃垂眸,将下巴抵在他的发顶,语气不由带着宠溺:“想吃什么?”
      吹风机的轰鸣声掩盖着他高频率的心跳。
      顾安泽通过镜子定定地回望他,没有躲避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鬼使神差地说:“馄饨。”
      萧煜芃手上一顿。
      是巧合?还是他不由想起的回忆?
      顾安泽接着说:“和羊肉串。”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
      萧煜芃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低哑应:“好。”
      小吃街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里变化太大了,多了太多外地口味与摊位。
      当年摆馄饨摊的老大爷早不知去了哪,馄饨反倒成了没什么人问津的冷门选择。
      两人在人流中穿梭了许久,萧煜芃走在前面替顾安泽挡开拥挤的人群,时不时回头确认他有没有跟上。终于在街角发现一辆废弃改造的小巴车,车身斑驳,上头贴着"馄饨"两个褪色的小字。
      小巴里的空间逼仄得过分,桌椅狭窄,油漆脱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铁皮,塑料桌布上印着早已看不清的花纹。
      顾安泽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仅有的一次,也正是七年前被萧煜芃带着来的。
      他站在小巴里,不能完全挺直腰身,不然就会撞到低矮的车顶,姿态有些局促。
      他发现萧煜芃有种神奇的能力,总是能完美融入各种环境。拍卖会上,他是成熟稳重、谈吐得体的地产商人;在自己爸妈面前,他是礼貌健谈、懂得分寸的学弟;在文保拍摄室里,他又成为跟任何人都能沟通流畅、默契合作的好同事。
      而现在,这个男人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服,宽肩窄腰的身材在黑色T恤下若隐若现。他褪去了商场沉浮数年磨砺出的冷峻锋利,一下又回到了二十三岁普通青年人该有的模样,拿着餐巾纸动作利落娴熟地擦着桌面、板凳。
      “坐。”
      萧煜芃拆开一次性木筷,仔细相对摩擦掉木刺,再递给对面。
      刚抬手,就看到顾安泽指侧的伤口。他神色一沉,筷子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你先用勺子吃。"他站起身,"不用等我,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去哪?“顾安泽下意识有点紧张地问。
      “我去买羊肉串。”
      萧煜芃回来的时候,一手攥着一大把香喷喷、油滋滋的羊肉串,炭火的焦香混着孜然的气味扑面而来,另一手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双筷子和几样零碎的东西。
      顾安泽看着他在狭小空间里腾挪自如地坐下,将羊肉串摆好,又从袋子里掏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我不挑剔的。"顾安泽低声说,目光落在那双新买的筷子上,"一次性的也可以……"
      萧煜芃没理他,而是神色认真地捉住他的手指,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碘伏的凉意触及伤口时,顾安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以后不许再受伤了。"萧煜芃盯着那道伤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听到没有?"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似的。随后闷头把面前的馄饨吃得呼噜响。
      明明迟来十几分钟,萧煜芃却比顾安泽先吃完。
      反观顾安泽碗里,馄饨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动过。
      “不好吃吗?”他见顾安泽吃的很慢,于是问道。
      “没有记忆里的好吃。”
      萧煜芃失笑:“重温旧梦,最容易破坏旧梦。”
      顾安泽低下头,慢吞吞吃了一颗馄饨。
      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萧煜芃被问得哑然,随即玩世不恭地笑起来,拿起一串羊肉串咬了一口道:“讲讲道理,顾学长,是你闯进我包厢里的,好不好?”
      顾安泽平静看他:“那数字文保的项目呢?你为什么参与进来?你不是做地产行业的吗?影像采集跟你的业务有什么关系?”
      “好啊,顾老师。“萧煜芃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你天天不声不响的,冷着脸,其实对我很关注嘛。”
      顾安泽面不改色:“你在我爸妈面前孔雀开屏的时候,想不知道很难。”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林助理,一天八个电话追着你,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知道‘萧组长’日理万机。"
      萧煜芃正在吃羊肉串,一口辣椒呛到气管里,咳了好一阵。
      "好啊……咳咳……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孔雀开屏?!"他红着眼睛瞪着顾安泽,委屈得像个被冤枉的大型犬。
      顾安泽淡定吃馄饨。一颗饱满的馄饨他要用不锈钢勺子切成两半,配着紫菜,虾皮,和汤汁一起送入口中。每一口都精准配比。
      然后淡定反问:“不是吗?”
      萧煜芃忽然笑不出来了,放下手中的羊肉串,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顾安泽看。
      “既然这样,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你吧。”
      不然他何苦不分昼夜恶补影像采集技术?何苦把公司一大摊子事丢给林毅,自己窝在博物院一待就是半个月?那些枯燥的文保知识、繁琐的操作流程、没完没了的细节调整,他不过是想离某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顾安泽的手顿在碗沿上。
      这句话来得太直白,像像一束突然点燃的火把,将所有暧昧不明的东西照得纤毫毕现,热得让人不敢直视,更不敢触碰。
      他当然知道。
      林毅那张苦瓜脸就差把"我们萧总为了你真是操碎了心"写在额头上。公司那边有太多需要萧煜芃亲自拍板的事情,可他偏偏窝在博物院,对着那些文物一拍就是几个小时,拍到腰酸背痛也不吭一声。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黏稠。
      小巴里的暖黄灯光晃晃悠悠,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车壁上,重叠又分离。
      良久,顾安泽轻声问,嗓音里压着某种隐忍的情绪:"为什么不告而别?"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一把油滋滋的羊肉串,然后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萧煜芃指尖轻抖,偏过头,像是不想让人看到眼里的痛苦。
      再没有了对话声,只剩下老板炉灶的嗞嗞声,沸水翻滚的咕嘟声,还有远处街头传来的喧嚣。
      许久,萧煜芃艰难地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我去……买点酒。"
      顾安泽点头。他看着萧煜芃略显狼狈地钻出车门,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萧煜芃拎了一提啤酒回来。
      第一罐被他一口干掉。
      才终于说出迟到七年的解释。
      “今天我们打拳的拳馆,就是我辍学后第一个落脚点。”
      "那年奶奶查出胰腺癌。"萧煜芃盯着手中的易拉罐,他苦笑,"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光是手术费就要二十几万。"
      那是1998年的二十几万。对于一个十六岁、父母双亡的少年来说,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天文数字。
      “有地下黑拳的老板看中了我,我决定接受比赛……就是找你的那天晚上……”
      地下拳场,没有规则,没有裁判,只有血腥和暴力。一场赢了能拿几千到几万,输了轻则断几根肋骨,重则当场毙命。那些嗜血的观众会为鲜血欢呼,为断骨喝彩。
      所以那天,他约顾安泽吃了最后一顿饭,见了最后一面。
      是诀别。
      “还好,我赢了,赚到了第一笔钱。”说道此处他笑了起来。
      他云淡风轻得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血泪史。
      顾安泽的呼吸停滞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在自己坐在明亮教室里学习的时候,萧煜芃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拳场,用命当赌注。
      "奶奶他……"顾安泽的声音干涩得说不下去。
      萧煜芃笑了笑:“手术及时,奶奶02年走的。”不到20%的胰腺癌病人初次就诊时还能做手术,萧奶奶算及时,术后多活了三年多。
      "算是……"他顿了顿,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跟我爸妈团聚了。"
      顾安泽知道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他也开了一罐啤酒喝了起来。
      萧煜芃还是第一次见他喝酒,看他拿惯了画笔的修长手指勾开啤酒拉环的时候,觉得很有趣。
      "喝过酒吗?"他忍不住问。
      "过年家里会喝。"顾安泽淡淡道,仰头喝了一口。
      "会不会太凉?"萧煜芃有些懊恼,他买的冰镇啤酒,根本没想过顾安泽会陪他一起喝,"要不我再去买常温的——"
      "你当我是玻璃做的吗?"顾安泽抬眼看他,那双向来冷淡的眸子里此刻闪着某种倔强的光。
      萧煜芃愣了愣,随即失笑:“顾老师怎么会是玻璃的,是水晶的还差不多。”
      “不都是二氧化硅?”顾安泽也故作豪气地喝了一口,然后拿起一个羊肉串吃着。
      "这些是不辣的。"萧煜芃眼疾手快地从里面分出一些羊肉串,"我专门让老板做的——"
      "我要吃辣的。"顾安泽打断他。尽管他不能吃辣,但是他不喜欢萧煜芃小心翼翼对待他的样子。
      萧煜芃无奈:“好吧。”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两罐啤酒下肚,萧煜芃靠在车壁上,语气里带着些感慨:“拳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人生的转折从这里开始,很多重要的人也都是在这里遇到的。”
      "谁?"顾安泽也喝得整个人难得地放松下来。
      最重要的,当然是景爷,那个在他最绝望时拉了他一把,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人。但这些,萧煜芃无法对顾安泽言说。
      那是属于黑暗的秘密,不该让光明里的人触碰。
      他便笑着说:"你绝对想不到——霍霆。"
      顾安泽疑惑:“讯霆科技的老板?”就是这次与博物院合作的乙方公司。听说他们老板非常年轻,初创公司势头很猛,若是此次项目成功,讯霆的上市也指日可待。
      "哈哈,对。"萧煜芃笑起来,眉眼舒展,难得显出几分少年意气,"那小子当时跟家里出柜,被他爸抽了一顿家法,跟家里决裂以后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养了几天伤就跑到拳馆撒野。"
      "我当时打他是分分钟的事情。"萧煜芃笑着摇头,"他那架势,一看就没经过专业训练,全凭一股蛮劲。我让了他好几回合,他还以为自己真能赢。"
      "不过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成了兄弟。"
      顾安泽安静地听着,忽然问:"疼吗?"
      "什么?"
      "你打拳……受伤的时候……"顾安泽盯着手中的啤酒罐,声音很轻,"疼吗?"
      别人听这个故事,关注点都是"你一场比赛赚了多少钱"。
      只有顾安泽关心他疼不疼。
      萧煜芃眼底有些热。
      他垂下眼,怕被看出异样:"不疼。"
      他说得很快,"赚到钱就不打了,后来都是强身健体打着玩的,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拳馆多正规,连护具都配得齐全。"
      顾安泽没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能看穿所有谎言。
      "那霍霆现在和家里的关系呢?"顾安泽岔开话题,嗓音有些沙哑。
      "僵着呗。"萧煜芃耸肩,"老爷子气坏了,霍霆是他最宠爱的孙辈,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结果捧出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老爷子放了狠话:'只要他不改掉这毛病,就把他的名字剔除族谱。'"
      萧煜芃说着笑了,笑容里带着欣赏:"那混小子才不在乎。爱划就划呗,拿个破族谱吓唬谁啊?又不影响他吃饭睡觉。他跟我说,就算从族谱上划掉了,他还是姓霍,流的还是霍家的血,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顾安泽微微愣住:"他就……不怕爷爷失望吗?"
      萧煜芃的笑容敛去,他沉默地看着顾安泽,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藏着什么。
      他放下酒罐,身体前倾,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失望怎么了?"
      顾安泽抬起眼。
      "这世界本就不是围绕着某个人转的。"萧煜芃一字一句地说,"谁的一生不体验百十次的失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