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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转学来的美丽女生 ...

  •   那个冬天,还发生了一件令蒋彤难受的事。起初只是鼻塞,后来鼻腔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怎么擤也不通。那股钝痛从鼻梁盘踞到眉心,医生说是鼻炎,药吃了两个月却依然败下阵来。无论喷雾还是冲洗,都像退潮前最后一缕徒劳的浪,只能换取片刻喘息。
      此后的几年,蒋彤遇到过很多和她一样被鼻炎困扰的同学,仿佛那是青春时代一种无声的流行病,然而几乎没有人真正治愈。
      蒋彤常常怀疑,是不是因为呼吸不畅导致大脑缺氧,才让思维变得如此滞重。应对初二下学期高强度的学习更是力不从心。渐渐跟不上的学习进度让她陷入了倦怠和迷茫。
      曾经怀揣的、虽模糊却炽热的理想,如同被水浸过的画卷,色彩开始斑驳、幻灭。
      蒋彤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在透明琥珀里的小虫,看得见外界的光,却动弹不得。以前,她觉得自己努力跳起来,摘到树高处的果子还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连跳起来都做不到。那些曾经踮起脚尖能摘到的果实,不知何时已悬到了更高的枝头。
      当然,客观原因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让她无力的,是内心深处那片无声滋长的迷茫与不安……
      这学期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女生,名叫宋妩。她像一株带着露水的玫瑰花,骤然闯入这片被规则和课本规训得灰扑扑的天地。
      宋妩身材窈窕,眉毛细长,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媚态。她说话带着家乡的口音,软糯婉转,男生们都喜欢和她说话,逗她玩,甚至试探性地摸她的脸。宋妩只是笑着用手阻挡,那些男生反而觉得她是欲拒还迎。
      蒋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浓密但有些杂乱的眉毛,心里暗暗诧异:为什么别人的眉毛长得那么整齐?
      一天,蒋彤路过走廊时,在地上捡起一把小镊子,问:“这是谁的镊子?”
      宋妩说:“是我的。谢谢。”就接了过去。
      蒋彤随口问:“这镊子咱们好像也用不上吧?”
      宋妩说:“拔眉毛的呀。”
      蒋彤惊讶:“啊,眉毛要拔掉吗?那不疼吗?”
      宋妩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眉骨:“就像蚂蚁咬一下,美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丁兰听闻也凑到宋妩面前:“你自己修眉毛呀?”
      宋妩说:“不是,到照相馆花一块钱,让他们帮忙修一下就可以了。如果有长出来的,就自己拔掉,能保持好长时间呢。”
      蒋彤第一次意识到,美丽原来是一门需要学习的技艺,心里暗自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只是修眉毛,竟也要花钱,一块钱可以买4个馒头呢。
      当天下午,丁兰就修了眉毛。两道被修剪得过分整齐的弧线,让她原本鲜活的脸有些呆板。
      蒋彤在心里暗笑丁兰的东施效颦,可笑着笑着,嘴角却僵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效颦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宋妩带来的冲击远不止于此。她有一本书,上面讲了十二星座。很快,课间围在她座位旁的人就多得像初夏围着花蜜的蜂。宋妩在上面抄了1990、1991这两个年份对应的农历日期——因为在农村,虽然两种历法都在用,但是过生日都是按照农历计算的。要知道自己的星座,必须知道自己的阳历生日。借着这本星座书,宋妩轻而易举地搜集了很多同学的出生日期,并适时送上生日祝福。
      蒋彤也趁着同桌借书的机会,偷偷查了自己的星座。她是巨蟹座,秦天是射手座。书里说巨蟹座的人外面坚硬,内里柔软。
      她合上书页,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共鸣,却又忍不住揣测:这样的自己,和那个自由不羁的射手座,究竟是否相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她心里扎了根。她一直等待着命运中的巧合,却很少敢自己主动去争取什么。
      她像躲在厚重茧壳里的蚕,既渴望破茧而出的绚烂,又贪恋那层保护自己的昏暗。渴望被看见,又不能承受被众人点评。只能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做主角,在现实世界做小透明。
      更让蒋彤感到无所适从的,是宋妩所带来的那种对“美”的明确姿态与大胆实践。
      一直以来,女生们几乎都是素面朝天。农村的妈妈们没有化妆的习惯,冬天顶多买瓶抹脸油防止皴裂。多数女人一生中唯一一次认真化妆盘头,便是出嫁那天。因此在学校里,女生的护肤品仅限于抹脸油和无色的唇膏。校规更是明令禁止化妆、染指甲、披散头发。而宋妩的修眉行为——那种介于天生与修饰之间的微妙分寸,在蒋彤眼中,不啻于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宋妩展现出的是一种全新的、略带危险的活法,让蒋彤这类循规蹈矩的女生,在暗自鄙夷其招摇的同时,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得以窥见规则之外,另一个世界透进来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微光。
      宋妩带来了一瓶透明指甲油,带着极细微的闪粉,只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折射出星芒。这游走在校规灰色地带的物件,却成了她建立亲密关系的工具。课间时,她会小心翼翼地给几个要好的女生点涂,那专注的神情宛如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蒋彤看见被选中的女孩们伸着手指,像等待加冕的公主。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翻涌——既觉得她们幼稚可笑,为了这点虚浮的光彩沾沾自喜;又忍不住想象那冰凉的指甲油点在指尖的触感。
      当其中一个女孩不经意转动手指,捕捉到那细微闪光的瞬间,蒋彤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她迅速低下头,用加倍用功的姿态掩饰内心的波动,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高。
      原来美丽原来是一场需要天赋与勇气的冒险。在蒋彤所习以为常的,那些被“好学生”准则紧紧包裹的、素净到近乎寡淡的日常背后,竟真的存在着另一种活法,一种更喧嚣、更刺眼的人生。那束光鲜亮丽的追光,注定只会打在宋妩那样的人身上。而她,蒋彤,和她们从来就不是一类人。这样也好,她近乎倔强地想,带着一点尚未成熟的清高与轻蔑——她才不稀罕。
      但是,回到家后,蒋彤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额前是有些毛躁、不怎么服帖的齐刘海,圆圆的脸,虽生着大眼睛与双眼皮,却没有白皙的皮肤,也没有尖翘的下巴,相反鼻翼两侧还有数点雀斑——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
      如果说美貌是一种稀缺资源。那么“普通”就约等于“丑陋”。
      宋妩的存在,似乎更佐证了这一点。她走到哪里,都不缺献殷勤的男生。比如她只是刚到小卖部门口,还没有买东西,男生已经纷纷递上零食,她推着不要,然而仍然被塞了满怀——那场景让蒋彤想起被香火供奉的神像。
      随之而来的,是情书、礼物。宋妩也不藏着掖着,对待那些情书,她从来都是随便看一眼就撕碎扔掉;而些礼物明则明晃晃地摆在教室窗台上,八音盒、水晶摆件、钥匙挂件,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战利品,又像无声的宣言。
      蒋彤冷眼旁观,既鄙夷宋妩的招摇,又无法克制地去数窗台上又多了什么新物件。她看见宋妩周旋于男生之间——有时分明蹙着眉梢,转眼却又漾开笑意。那强撑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像一张精致却沉重的面具。她忽然觉得,顶着这样一张惹眼的脸庞生活,或许也很累吧?这么一想,心里那点不甘与酸涩竟淡了几分。在这般自我开解下,蒋彤试图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
      然而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宋妩的名字赫然位列班级第三。
      成绩单像一道符咒贴在墙上,宋妩的名字悬在榜单高处,刺眼得紧,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击碎了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平静——你看,有人就是能轻易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秦天,看看你的课堂笔记。”
      “秦天,把你的数学练习册给我对对答案。”
      宋妩大大方方地,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秦天堆满课本的桌沿,那双修剪得齐整的眉毛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亲昵。她向秦天借阅笔记、对答案时,声音会比平时更软糯几分,像浸了蜜的糯米糕,黏稠又带着甜丝丝的牵引力。
      那些蒋彤在心底反复排练、却始终无法坦然说出口的请求,从宋妩口中吐出,却显得那么天经地义,甚至带着一点被请求者应感到荣幸的娇嗔。她既渴望那样的亲近,又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耻。
      秦天似乎也并不反感,有时还会指着某道题跟她低声讨论几句。蒋彤看着宋妩笑得弯起的眼睛,看着秦天回应时微微牵动的嘴角,觉得自己像个隔着厚重玻璃窗看橱窗里精致娃娃的小孩,那份渴望与自身之间,横亘着一条她不知如何跨越的鸿沟。
      镇上的网吧被查封之后,居然搬到了蒋彤村子的靠近路边的门面房。白天在网吧上网要两块钱一个小时,包夜是晚11点到早晨7点,这8个小时只需要7块钱。有些住校的男生甚至翻墙去上网。
      蒋彤早晨骑车上学时,总能见到有男生从网吧出来,叼着根烟,然后勾肩搭背往学校来。一辆大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埃,车灯像短暂的探照灯,照亮了他们的脸。蒋彤看到了曹飞和周恺。
      期中考试之后蒋彤和周恺邻桌而坐。周恺经常让她帮忙盯着点老师,而他总是上课睡觉,原来是经常去网吧通宵。
      蒋彤好奇地问:“你不是走读吗?不怕家里人发现你夜里没在家?”
      周恺一愣,旋即明白了蒋彤的言外之意:“没事,我爷爷奶奶发现不了。”
      蒋彤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他父母不在身边,所以很识趣地没有问。最后不知怎么来了一句:“秦天没和你们一起?”
      “他就是嘴上说说。他肯定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那种地方”,听起来就不像是褒义词,蒋彤心里想着,讲出口却是:“里面是不是很乱?”
      “也没有那么可怕,各玩各的,就是抽烟的人太多了。”
      “那,你以后也少去吧。”
      周恺盯着她几秒,哧的一声笑了。
      蒋彤忽然有些面上作烧,然而她毕竟没有办法问他到底在笑什么。
      “周恺,”宋妩声音软糯却没有丝毫忸怩,“你申请企鹅号没?给我留一个。”
      周恺在短暂的错愕后,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得意,利索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宋妩点点头,坦然地在那个精致本子上记下,仿佛这不过是记录一道数学题答案般寻常。接着,她又顺势问了旁边另外两个男生,态度自然得让人无法往别处联想。
      宋妩的目光随后落在秦天身上。“秦天,你的呢?”
      秦天坦然道:“我没有。”
      “你居然没有企鹅号?”宋妩笑起来,“下次我帮你申请一个吧。”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热情。
      秦天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他随即转向正因拥有企鹅号而有些飘飘然的周恺,用更熟稔的语气说:“周恺,有空你帮我弄一个。”
      “行,谁让咱俩是哥们呢。”周恺笑着看向宋妩。
      这一幕,完整地落入了假装在做题,实则心思全在耳边的蒋彤眼里。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了一道曲折的线。宋妩那种对校规若无其事的坦然,让她感到一种混杂着震惊与不解的烦乱。
      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进网吧,可宋妩不仅去了,还拥有了企鹅号,甚至能如此大方地公开谈论,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完全颠覆了蒋彤这个“安分守己的好学生”的认知框架,不过,秦天拒绝宋妩时的疏离,又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蒋彤低头看着纸上那道无意识的划痕,轻轻戳了戳周恺。“那个,企鹅号,到底是什么?”
      周恺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哦,就跟……跟电话号码差不多吧,不过在电脑上用,可以打字聊天。因为那个软件的图标是企鹅,所以叫企鹅号。”
      “就是能在网吧用的?”蒋彤下意识地将它与清晨网吧门口弥漫的烟味和倦怠的面孔联系在一起。
      周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挠了挠头,试图用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像你这样的女生,太老实了,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其实,上网也不全是坏事,网络就是个工具,看你怎么用。你要是去查学习资料,它就是好的;要是只玩游戏瞎混,那就是浪费。企鹅号也一样,就是个联系工具,没那么可怕。”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电话,如果你在你家打电话给我,这没什么问题吧?假如你有企鹅号,加了我做好友。我们在网上聊天和在电话里聊天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粗浅的比喻,奇异地安抚了蒋彤内心一部分的焦躁。她“哦”了一声,低下头,心里却依旧纷乱。她突然意识到,某种她所熟悉和依赖的平衡,正在被悄然打破。
      宋妩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她修眉、涂指甲油、违反校规,而是她让蒋彤看见了一个被规则遮蔽的世界。她固守的“好”与“坏”的界限,在宋妩带来的、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开始像浸了水的墨线,一点点晕染、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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